§一〇
洪根柱又回到工棚,大声说:“大伙儿快点,白头儿都火了!”
“干什么?”
“今天不是技术交底吗?”
刘民不高兴地挖苦了一句:“怎么着,你当工长啦?”
洪根柱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道:“气嘴子,你嘴里干净点。我这是奉命来叫大伙儿,你要有种就别去。再说你去了也不一定就让你焊,你连冲天炉的底盘都焊不好,这附属设备要求更严格,你那㞎㞎爪子还能摸。”
刘民一句话,引出洪根柱一大套。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刘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洪根柱,你小子别找倒霉。”
“我就是想找倒霉,你又怎么样?”两个人说着就要往一块凑。
几个上了点年纪的人把他们拉开了。
洪根柱冷笑着说:“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想在这个地方乍刺儿!”
刘民自知动嘴不是洪根柱的对手,动力气也不行,有人一劝他就自动收场了。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电焊工们来到冲天炉下,白如信正铺开图纸跟路凯讲着焊接时应该注意的问题。刘民的嘴又痒痒了:“嘿,路凯专会巴结头儿,他来的时候也不招呼咱们一声。”
洪根柱一听骂他的师傅,立刻顶回来:“废话!八点上班你为嘛九点才出屋?怎么下班的时候不用人招呼你?”
“你吃枪药了,怎么专冲我来。”
“你一说话我听着就扎耳朵!”
白如信把宋云芝拉到一大堆钢板的后面轻声问:“云芝,你们工长退休了,你来挑这个头怎么样?”
宋云芝被吓了一跳:“不行,我可干不了!”
“真的,我这可是为你好!”白如信明知宋云芝干不了,她连自己还管不了,怎么能当工长管别人?但他不能不买这个好。
宋云芝似乎也并不感激他,反而以为他是拿自己耍笑着玩儿:“不,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能当工长!”
“你说谁行?”
“路凯。”
又是路凯。白如信没搭腔,两个人回到空心轴旁,电焊工们已经到齐了。
白如信抬起腕子看看表,他精明干练,很有一种雷厉风行的领导者所具有的那种风度,把大家召集到一起,高声说:“诸位今天集体迟到一小时,路凯除外。这笔账怎么算,以后再说。不过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从下个星期开始考核评分,为调级涨工资做准备。既然有人自己不想涨工资,我们有什么办法?”
真怪,谁不愿意涨工资!
工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激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语。
白如信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应有的效果,继续说:“稍微有一点头脑的,现在干活儿也应该把眼眉都挽起来了。今天是十七号,这台冲天炉必须在这个月底拿下来。”
工人们有些骚动:“哎呀,这么逼命,拿泥捏一个也来不及!”
白如信胸有成竹:“不要泥捏的,要用钢铁焊起来。这个月我们车间的利润、奖金全得找这台炉子要,连全厂也盯住这台炉子,我们干得好,全厂都有饭吃,干不好涨工资的比例数都得减少,大家抓紧吧。讲实话,正要涨工资的时候让你们摊上这样的好任务,真是福气!领导还能亏了大伙儿?”
他真是会讲话,有捧有吓唬,给了大家一个热火罐子抱,焊工们果然抄工具接地线,认真干起来了。
白如信很为自己的口才,自己的领导手段得意,话不在多,要说在点子上。他见工人们已经开始行动,就反身回办公室,一抬头看见马越走过来,身穿工装,手拿一卷图纸,一副正式上班的架势。白如信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快步迎住马越,阴沉沉地问:
“你怎么又来了?”
“我上班啦!”
“你决心要拆我的台?”
“你这样干是要出事的,我正是为了你好!我问你,冲天炉焊缝总共有多少?一个焊工一天能焊多少?环缝焊接工艺还没有过关,你一切都毫无把握,就硬逼工人在十几天里完成两个多月的任务,出了事故怎么办?”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任务已经布置下去,你没有权利跑到车间来捣乱!”
“你的把握就是迎合某些厂子领导,趁工厂目前存在任务不足的困难,大出一下风头。”马越转身向空心轴走去。
白如信锋锐的目光,盯了她好久。
马越来到空心轴跟前,重新把工人们召集起来,白如信只做政治动员,她来向大家进行技术交底。她是真正补丈夫的台。
“好了,我把冲天炉这几个附属设备的技术要求,向大家讲一讲。”马越打开图纸,先指着地上一堆奇形怪状的巨型零件和一块块厚钢板,做着解释:“这是冲天炉的心脏部分,把这堆钢铁焊接起来又是个什么形状呢?这是图纸,大家可以看。”
焊工们都围住图纸,仔细地看。很多人却是看不懂,但又不好说出来现眼,挤在人堆里装样子。刘民就是这样的一个,而且还不甘寂寞,想在这个漂亮的女工程师面前说几句文雅的俏皮话,露露头脸,就装腔作势地指着图纸说:“嚯,我的爷,这简直就是一座铁山,高高低低,有岭有洞。”
洪根柱立即尖刻地戳穿他的西洋镜:“哪是岭?哪是洞?你看明白了吗?”
马越赶紧讲解:“这是空心连轴,一共四根,每根长八米,每两根焊在一起。这个活儿难就难在中间这个孔上……”
马越把焊工们领到实物跟前,空心连轴像牛腰一般粗,刘民把头伸进去,啊啊地叫了两声,嗡嗡山响。拔出头来说:“好家伙,这玩意儿就像卫星的发射筒。”
洪根柱和他是一对冤家,不耐烦地嚷起来:“你别打岔好不好!你真见过卫星发射筒是什么样的吗?马工讲着一半,你插什么嘴!”
“我乐意。你是工长还是组长,管得着吗?吃河水长大的……”两个人又要吵架,马越赶紧把他们拦住,继续讲解焊接空心连轴的工艺方法:
“实心的大截面电渣焊,我们早就过关了。可是这个空心连轴截面不但很大,而且空心,像个帽圈儿似的要搞环缝焊接,中间空隙又太小,人钻不进去,也许瘦一点的小个子能凑合着钻进去。我想了几个办法,昨天和小路师傅商量都觉得不大可靠。”
这时大家才感到有点奇怪,路凯一直没有说话。平时研究技术上的问题,路凯的话最多,主意最多。而且特别表现对技术人员的不服气。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而且当马工称他是小路师傅的时候,他的脸还红了。大家都想听听他的意见,可是他坐在一块钢板上,低头冲着图纸,一声不吭。
路凯眼睛盯着图纸,心里并没有在图上。马越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过,他真希望躲在一边悄悄地听着马越一直讲下去。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听到马越的声音,心里就像放上了一个热烙铁,血立刻流得快了,热乎乎地感到又舒服又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冲动。他很怕自己变颜变色,变腔变调地出乖丢丑。马越的声音还使他觉得很甜蜜,如果不是这次厂部把焊接冲天炉的任务交给结构车间,使他又碰上了马越,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再体验到这种感情了……
路凯在那年被分配到重型机床厂当了电焊学徒工,而且正巧是在李建明的车间。但是,李建明却从来不提火车站附近河边上的那件事,似乎他过去根本就不认识路凯,对路凯比对别的徒工毫无两样,甚至还更严格。
路凯一有了自己的职业,就发疯似的投入了工作,爱上了电焊这一行。他爱上这一行既不是因为喜欢这一行,也不是对电焊有特殊的兴趣,完全是出自一种自尊心和内疚。他知道,要想给被疾病折磨得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的父母一点安慰,要想还清在运动初期自己和父母划清界限而欠下父母的一笔骨肉感情债,他不能搞邪门歪道,自暴自弃,只能按爸爸的遗言去做,掌握真正的本领,并且把它贡献给国家和民族。既然已经分配当了电焊工,就在电焊工上出头。只要地球不毁灭,技术终究是有用处的。只要在技术上出类拔萃,成为车间的尖子,全厂的尖子,甚至是全市、全国的尖子,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的,会使已在地下的爸爸妈妈得到安慰。到那时候,那些势利小人也会说:“瞧,还得说是人家教授的儿子!”一定要用自己的成就挽回爸爸的声望。他拼命地学,拼命地干,拼命地创造。不说话,一天到晚闷头琢磨,闷头干活儿。别人会一手,他要会两手、三手,铁心要在真功夫上给自己争口气,给做了一辈子学问的爸爸争口气,只有儿子有了真本事,露了脸,像个人一样地挺了起来,那才是真正给老子平了反,彻底平了反。相反,如果儿子不争气,老子就是平了反也没有用,埋在土里脸上也挂灰!给老子恢复名誉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儿子的好好干。难得路凯有这样的志气,大概经受过灾难的孩子才容易立这样的志气!就这样,十来年后,他真就成了优秀的电焊工。
路凯学电焊到了着了迷的程度,为了要掌握一种复杂的焊接的技术,为了要看看别人是怎样焊一个难干的活儿,他不分上班还是下班,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总待在厂里。反正他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实在没有正经事干,就一个人躲到一个地方苦练各种焊接技巧。平常不说话,一说话就是问技术上的问题。聊大天、扯闲篇儿的人群里,绝对看不见路凯的影子。一九七二年,夜校恢复以后,他同时上两个学校,每一、三、五的晚上到高中班补习数理化,每二、四、六的晚上到工人业余大学学焊接专业。他就是在业大里认识了马越。
马越开始讲第一课的时候,还没有讲几句话,路凯突然愣头愣脑地在课堂上站了起来,这个老师的声音、语调就和他的妈妈一模一样,一口南方普通话,温柔、亲切、悦耳,像一阵阵清风送到他的心里。他眼里汪着两泡泪水,紧紧地盯住了马越。女老师吓了一跳,以为他的神经有毛病,就生气地问:“你有什么问题要问,还是有什么事情?”
路凯猛然清醒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一句话没说就赶紧坐下来。他越听这个马老师的声音就越像他的妈妈。今天是他妈妈的生日,晚上他特意买了点面条自己回家煮着吃了。他想妈妈,一听见马越的声音,脑子里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可是马老师太年轻了,也许还是个姑娘。那一堂课,他没有听好,老是想他的妈妈。
放了学,路凯骑上车就往家跑。马越见他神情不对,害怕出什么事情,又知道他是本厂的职工,就从后面跟上去。
路凯回到家,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爸爸和妈妈的照片,心里一阵难过,趴到床上哭起来。马越听到屋里有哭声就推门进来了,路凯只管蒙着头哭,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马越站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他:“路凯同志,你怎么啦?”
路凯猛地站起来,一见是马越,非常惊讶。他赶紧擦了把脸,请马越坐下。马越问他为什么这样伤心,他把自己家庭的情况,父母和自己的遭遇全告诉了马越,压在心里好几年的闷气都吐出来了。他这是第一次向外人,而且是向一个女人讲这些事情。他以前曾暗暗发过誓,决不向任何一个人透露一句关于自己身世的话,他见惯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他不需要嘲讽,也不需要同情。可是今天他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向一个刚刚才认识的女人把什么都倒出来了,他一见了马越,那些自己立下的誓言,那种对任何人都采取同样冷漠态度的处世准则,全不起作用了。他的创伤累累的心田,想得到这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的爱抚和慰藉,尽管她也许还是个姑娘。
马越听了路凯的身世,心里很难受。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情绪她也是经历过的,只是程度不一样罢了。她非常同情眼前这个信任她,向她敞开了肺腑的小伙子。她真的用一种充满了母爱的温情安慰了路凯一番。问了问路凯工作和生活的情况,信手翻了翻路凯床头的书。她对路凯在焊接理论上的钻研感到很惊奇,他已经掌握了一些连许多技术人员都不懂的新知识。路凯订了好几本科技杂志,他对当今世界上各种焊接新技术知道得很多,实在比那些上过大学,但没有上进心的技术员要强。马越真的感到必须刮目看待这个学生。在现在的小青年中,这样的人似乎不很多呀!
两个人谈到很晚,路凯怕马越路上出事,又把她送回家。
从此,每到该马越上课的晚上,放了学,路凯总是站在离学校门口不远的一个暗处等着。等到马越出来,他悄悄地跟在后面。而且是拉开一段距离,路凯能看见她,决不让她看见自己。一直看着她进了自己的家门口,他再转头回家。他不敢让马越知道他在暗中护送她,他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要护送她。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干是很不光明正大的,如果让对方知道了,她一定会非常不好意思,可是他无法禁止自己这么干。
这样不间断地坚持了十几个月。马越在下课后回家的路上也没有碰到过太大的麻烦。有时候太晚了,马路上有些不三不四的青少年,想找便宜取乐,冲着马越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往她身上扔砖头石块。每逢这个时候,路凯就突然从后面蹿上来,像头发怒的豹子,喝散了小流氓,然后一直把马越送到家,但他都装做是偶尔碰上的。一次两次是碰上的,几次三番,时间一长马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她没有点破。渐渐地她对路凯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好感。尤其是当她回家后,听到了丈夫那无忧无虑的呼呼的鼾声,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一九七四年初,批林批孔运动开始,批大儒,评《水浒》,上夜校学技术的风渐渐被压下去了。业余大学的学生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路凯一个人了,马越就专门给他一个人讲课。一个老师就教一个学生,路凯学得更便当了,焊接技术上的理论问题他学得更快,掌握得更多了。有时两个人甚至分不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两人一块讨论一块研究。每到上课的那个晚上,路凯不再避讳,和马越一起来,一起走。马越又介绍路凯参加了市焊接学会。这个学会里集中了全市的焊接技术专家和一批出色的焊工。哪个工厂在焊接方面遇到了困难,或者有特殊复杂的焊接任务,焊接学会的成员就会去支持,到现场边干边分析研究。路凯跟着马越经常参加这类活动,扩大了眼界,增长了许多实际经验,很快他就成了这个学会里最年轻却又不可轻视的一个新会员。
但是没过多久,业余大学也得关门了。路凯看到贴在学校大门口上的停课通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心里有一股难言的痛苦,也是一种留恋。这一张布告好像夺走他一件最心爱的东西。上夜校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一种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他对学习有兴趣,也只有知识才能安慰他。在课堂上,在书本前,在马越跟前,他才感到自己像个人,这里没有白眼,没有歧视,也没有愚昧,这才是他的世界。他每到星期一、三、五的时候,就盼着快点到二、四、六,快点见到马越,快点听到她的声音。
这最后一节课马越讲得最多,也最仔细,想把剩下来不及讲的课程中最主要的东西都给路凯说一说。但是路凯坐在她对面,只看见她张嘴,她讲的东西一点也没听进去。马越发现她的学生神情反常,思想老开小差儿,就考了他一道题,叫他画出一个工具的草图。路凯拿起笔,画了没有几下,握着笔的手就开始发抖。
“你怎么啦?发烧?”马越按住了他的手,手并不烫,便把住他的手,抖抖嗦嗦,一笔一笔地画。
被马越把着手画图,路凯内心非常激动,他真想翻手紧紧抓住马越的手。但是他不敢,脸颊涨得通红,眼睛不敢抬起来,死死盯住图纸,拼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手却抖得更厉害,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画完了。
马越的授课计划没有完成,草草结束了这最后一课。马越女性的敏感已经使她猜出点路凯情绪反常的原因了,可是她不想说破。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快到家的时候,她看见这个小伙子蔫头耷脑,怪可怜的,忍不住问了一句:“路凯,今天晚上你怎么啦?”
沉了好一会儿,路凯才吞吞吐吐地说:“学校停办了,您的课还没有讲完,我有好多东西还没学哪,往后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咱们在一个厂工作,你随时都可以到设计科找我。”
路凯摇脑袋:“我在车间里是不能到处乱跑的,就是能到设计科去找您,工作时间您也不能给我讲课呀!”
“要不,晚上你到我家来吧。”马越说完又有些后悔,他们家三口人住着一间房,小女儿正淘气,白如信又是个自私而多疑的人,如果路凯真要到她家里去补课,不出三天就会吵起来。
“不!”路凯知道马越家里的情况,坚决地摇摇头,然后试探地说:“如果您不怕辛苦,能不能每个星期抽一个晚上在厂里或在我的家里给我补习功课,我的家里比较宽绰,就我一个人,很清静。”路凯说完心里跳得很厉害,等着马越回答。他对自己也很惊奇,怎么竟有勇气向马越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不是在晚上,没有夜幕掩盖他的窘迫,要他命他也不敢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要求。
马越却爽朗地答应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是按业大的上课时间,每二、四、六的晚上,我到你家来给你上课,争取尽快地把大学课程给你讲完。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路凯仿佛登上了一个幸福的峰巅。每逢马越来讲课的日子,路凯就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兴奋,一下班就急忙往家跑,沏好茶,把水果削掉皮,等着马越到来。
马越来了就讲课,讲完课就走。只喝路凯沏好的茶水,别的东西一口也不吃。她已经隐隐地感觉到,路凯对她特殊尊敬的感情中,除了师生情谊,还有某种别的成分。这预示着一种危险,她的理智多次提醒她,这种课应该停止了。可是她的感情却催促她每次都是准时来了。她同情路凯,她赞赏路凯的才能和刻苦。她却不愿意承认她心里对他还怀有一种深深的好感。她每次来讲课都表现得很冷淡,除去功课以外的话不谈。
路凯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要马越来了,他就是过节。学得专心,一点别的邪念都没有,单纯而可爱,像个大孩子。这又常常使马越放松了她的警戒心。
但是连两个星期还没有坚持下来,白如信突然在一个晚上闯进路凯的家里,他大发脾气,用极其尖刻的语言,三七四六,把妻子和路凯又挖苦又嘲骂了一通。路凯看见马越因为他受了侮辱,要是换个别人,他一定会和人家拼命。可是白如信是马越的丈夫,他被白如信挖苦得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却一句话没说,只是难受地望着马越。马越也正因为有路凯在场,又是在路凯的家里,她也没有多说话,跟着白如信回家了。
一连几个星期,路凯没有见到马越。他老是想打听马越那天回家以后白如信又对马越“怎么样”了。他想到设计科去找她,又怕碰上白如信,给马越惹出新的麻烦。他到焊接学会参加了几次活动,想到那儿见到马越,可是马越一直没有去。晚上他到马越的家门口转过几回,指望能看到她,也都失望了。他压制住强烈的不安和痛苦,想扎到书本里去,这些大学的课本都是马越用过的。每到星期二、四、六该马越来上课的时间,他就像马越在场一样,端端正正地强迫自己自学,学完规定的课程,学到马越应该离开的时间。
在孤单的灯光下,在静静的不能入眠的夜里,他受着一种奇特的感情的煎熬。他做过梦,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曾和马越在一起的情景。他憧憬过有一天突然再见到马越,他一定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抱住马越,再也不松开!哪怕只有这一回,以后别人怎样骂他,怎样处治他,他都不在乎!可是睁开眼睛,他对自己的幻想又感到惊奇,对一向所尊敬的老师,怎么竟敢有这样的念头?他又在心里咒骂自己下流、卑俗,觉得对不起马越,侮辱了马越。但这种自责并不能平息他的感情,他扪心自问,在他内心深处确实不想伤害马越,不想侵犯她一根毫毛。他不敢那样干,他不允许自己对她有超过学生对老师的举动。她对于他太圣洁、太高尚、太宝贵了!但是他又止不住想接触马越,想触摸她的手、她的脸。他渴望能得到马越的爱抚。这是爱情吗?不,他不知道,他说不清,或者他不敢承认。他怎么配爱马越!也许这是爱情以外的,比爱情更强烈的一种感情!
这天晚上,路凯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幻想过的情景真的出现了。他正低头看书,听着他想象中的马越在给他讲解焊后的热处理工艺学,马越突然推门进来了。
路凯一怔,以为马越的出现又是自己的一种幻觉了。当他确信眼前站着的的确是马越,便腾地站起来:“马老师!”说着奔到了马越的跟前,他眼光燃烧着,浑身颤抖,双手抖抖簌簌地朝她伸出来。
马越没有料到她的学生一个月没见她,乍一见面竟如此激动。她从路凯的眼睛里预感他也许会做出什么举动,马越立刻收起笑容,用一种冷淡的目光制住了路凯的冲动。她躲开他,自己坐在椅子上,翻着桌上路凯的书籍和作业,不抬眼睛,顺口问:“小路,这么多天我没有来给你讲课,你学得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没有回答。路凯站在她身后,定定地望着她,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她回过头:“你怎么啦?”
路凯走到她跟前,但不敢抬起眼睛:“马老师,我对不起您,都是因为我才使白如信对您……”
马越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老白的脾气不好,我们吵过了就完。这些天是我身体不舒服,没有到你这儿来。”
“您病了?”路凯更加焦急和不安,他的真诚使马越感动,使她又想起白如信的自私和虚伪。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多少年来没有翻起过的女性的冲动,白嫩嫩的脸色微泛红晕,眼神也变得更加温柔动人,灯光下显得格外妩媚。路凯看傻了,眼光呆呆地盯住马越不想移动。马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地说:“好了,全好了。就是真的病倒了,也不是因为辅导你学习累的,与你无关。”
说完她扫了路凯一眼,发现路凯的眼里有泪光。她一惊,一种母性的感情使她的心软了。
路凯正拼命想把眼泪忍回去,他觉得不好意思,也很生自己的气。前些年他想哭没有泪,自从认识了马越,常常无缘无故眼睛发潮,他变得爱哭了。对于男子汉这实在是个很不光彩的毛病。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引得马越笑了,她心里泛起一股母亲般的温柔,她掏出手绢给路凯擦泪:“怎么变成个孩子啦?”
路凯颤抖抖地抓住马越的手,这是一只柔软的、无比珍贵的手。路凯突然握着这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嘴上!
马越一惊,抽回自己的手:“小路,你怎么啦?”
“马老师!我……”路凯无地自容,转过身冲进里屋,似乎从里屋传出一种用头咚咚撞墙的声音。
马越想进去拦住他,但她到底没有动。等到屋里平静下来,她才说:“路凯,你不应该这样,我知道你很孤独,但你是个好强的人,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好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马越离开了路凯的家,靠在大街拐弯的墙角上,她让自己平静一会儿,她的心也在咚咚跳,自己也异常激动。她看见路凯发疯似的冲出门来:“马老师!”
马越在黑暗中没有答声。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