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清晨,朝阳探头,在工房里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点。
电焊工们有的在吃早点,有的在换工作服,有的准备工具。大家有一夜没有见面了,肚子里似乎都存了不少的话。谁昨天晚上看了一场什么电影,谁在马路上碰到了一件新鲜事,谁夜里跟老婆打架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社会上各式各样的新闻,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都汇集到这间小小的工房里来。工人们在这种闲谈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大家哈哈一笑,间或互相骂上几句粗话,是那么痛快、轻松、融洽。
在这段时间里,工房里的主角是刘民,他听到的新闻总是最多,他碰上的新鲜事也总是最多,仿佛全天津市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都叫他碰上了。说话对于刘民来说像抽烟一样也是一种“瘾”,但是在他穷聊的时候得有热心的听众。他每天要不吹几阵牛,心里总好像没着没落,打不起精神来。每天早晨一来,他把书包往工具箱一扔,不忙换衣服,先点着一支烟,马上开讲:
“昨天晚上我在十月电影院看《尼罗河惨案》……”
洪根柱就像说相声捧哏的演员一样,和刘民一唱一答,但他是拿刘民耍笑着玩儿,找乐儿。插了一句:“你又看《尼罗河惨案》了?第三遍了吧?”
“不,第五遍。”
“嗬,你是不是叫那个英国小姐把魂勾去啦?你就光为了看在马上亲嘴的那一段吧?”
“去你妈的,别打岔,听我往下讲。我走进电影院,找到座位坐下,一看前边有两个女的,嘿!别提多漂亮了,在咱全厂都挑不出像她俩那样的。我旁边有几个男的都看眼馋了。你们猜怎么着?电影开始以后,其中有个女的可能长脚气,脱了鞋用手抠脚丫。我一看机会来了,就把脚伸到前边去,轻轻地把她那只鞋钩了过来,拾了起来,装进我的书包就离开了电影院,到鞋店按那只鞋的鞋号买了一双高跟的牛皮凉鞋,藏在书包里又回到了电影院。等我坐到位子上以后,就看到前面那两个女的嘀嘀咕咕,屁股上像长了疮,再也坐不稳了。散了场以后,别的观众都走了,就是那两个女的不走,撅着屁股在椅子底下找鞋。我心里有数,她们又怎么会找得到呢!电影院的服务员一个劲儿赶她们,她们中那个个子稍矮一点的架着那个高个的,一条腿蹦到门口。我就假装正经地过去问:‘同志,怎么了?’那两个姑娘的脸刷一下子就红了,矮个的说:‘我们丢了一只鞋,这可怎么回家呢?’我赶紧说:‘不要紧,我给妹妹刚买了一双鞋,你穿穿合适不?要合适你先穿走。’我把凉鞋拿出来,那个高个的姑娘一穿,嘿,正合适。我就照她的脚买的,能不合适吗。两个女的千恩万谢,感激话说得别提有多甜了。问了我的姓名和住址,今天下班回到家去,我就坐着等那两个女的送上门来……”
对刘民的这些胡诌,大家并不会相信,许是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安到自己头上瞎吹。但是谁也不点破,就当成真事来挖苦他:
“你这小子想媳妇想疯了,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
“刘民,你太缺德了,小心你的姐姐妹妹有一天也会叫人家这样耍!”
刘民满不在乎,哈哈一笑,得意地说:“我没有姐姐妹妹,不怕。”往常要是抓住这样一件事,大伙儿一定会对刘民连挖苦带骂,好好折腾他一阵。可是今天却没有热闹起来。原来洪根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有人一看表:“哎呀,九点了。今天干什么活儿?”
“不知道。”
自从焊接工段的工长杨老春退休以后,车间里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代替他。焊工们等于放了羊,上班后嘻嘻哈哈一聊就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提干活儿,刘民才开始换衣服、吃早点。
只有路凯早早地就拿着图纸来到空心轴跟前。他不是显能,不是出风头,也不是为了攻关,给车间提前完成任务,他只是出于一种对技术的特殊兴趣。他是个焊工,在焊接上就不应该还有他不能干的活儿!他是个三级工,可是他的心很高,越是遇到别人不敢干的活儿,他的劲头就越大。
他蹲在空心轴跟前,默默地琢磨着焊接方案,忽而看看实物,忽而看看图纸。
同样也在为空心轴的焊接而操心的白如信走了过来,他看见路凯打个怔儿,停住脚步盯着路凯看了一会儿。他十分讨厌路凯,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年轻的电焊工是个与众不同的敌手。他不喜欢路凯,可还得利用他,空心轴的焊接很可能就得指望他了。想到这儿,白如信忽然脸上堆下笑来,走到路凯跟前,以一种似乎大将的风度高声说:“小路,这么专心。”
路凯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这家伙又倔又怪,对任何人都不随和,不顺人情说话。
白如信并不计较路凯的冷钉子,像将军对待手下一个调皮而又有本领的士兵一样,宽宏大度地拍拍路凯的肩膀头:“好样的,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得这么干。有什么问题没有?”
路凯不太愿意说话,倔巴巴地说:“还没想好。”
白如信也蹲下来,靠在路凯身边,亲切而又随便:“马越经常说起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补课了?欢迎你常到我们家去聊一聊。”
路凯十分惊诧,他听不出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白如信又在讽刺嘲笑他?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诚恳的脸。这反而使路凯感到狼狈不安了。
白如信说:“现在咱们在一起工作了,我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看在你的马老师的面子上,你也不能袖手旁观。往后车间的很多工作,我可能都要依靠你,这次焊空心轴就是这样。”
白如信突然表现出来的信任,简直搞得路凯手足无措了。他甚至在心里已经感到后悔,以前错怪了白如信。
幸好洪根柱走过来解了他的围。白如信站起身问洪根柱:“小洪,你们组的人哪?”
“在工房聊大天呢。”
“这都几点了!还要工资吗?”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我们组现在是烂萝卜——没有头儿!”
白如信表现出领导者的决断:“去,把他们找来!”
“我不去。我算什么角儿?不找那个骂。”
“以我的名义去找,叫他们骂我。”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