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一

  马越对自己制定的空心连轴的焊接工艺没有把握,她很想和白如信好好研究一下。他是承担这个焊接任务的结构车间技术副主任,又是自己的丈夫,在大学和她学的是同一个专业。虽然感情不合,但不管是从工作关系上说,还是从夫妻关系上说,他们两个都应该好好坐下来研究一下这个焊接工艺。

  马越在办公室里没有找到白如信。白如信自从下车间以后,不喜欢坐办公室,而喜欢在车间里转,喜欢在现场处理和解决问题,当着众人表现自己的领导才干、果断、大胆和敢负责任的气魄。他在设计科时只当个学习组长,从来没有掌握过实权。这回一下子成了一个几百人大车间的副主任,他尝到了做领导的甘苦,权力——这是一杯醇香醉人的烈酒,刚一喝的时候有点辣嗓子,几杯下肚之后,真是妙不可言。他为了克服技术人员当了领导之后常犯的那种文质彬彬、慢声细语、优柔寡断的毛病,故意高声快语,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敢做敢当、快刀斩乱麻的领导风格。

  到快下班的时候马越才找到他,他正在装配工段不大不小地发着脾气:“咱实话实说,我这个人从不搞虚的假的,这活儿你们还想瞒我?就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这个活儿本来五天就可以完工,我手一软就多给了你们两天。七天过去了还没完成,用天津卫的话说这可有点太欺侮人了吧?平时干活儿不着急没关系,我希望诸位到涨工资的时候也别着急。我们不是瞎子,平时谁吊儿郎当心里都有数。好吧,这个活儿今天必须完,今天完成了,这个月你们工段的奖金照发;今天完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照制度办事!”

  他说完拨头就走。马越听了他的话,心里很不舒服,这不是明明白白用手中的权力、用涨工资对工人进行要挟吗?她知道丈夫是虚荣心很强的人,这时候谁要是当着好多人对他的面子有一点伤害,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和人吵起来。马越拦住他,只提出了业务上的事:“空心连轴的焊接工艺,咱俩还得商量一下。”

  “你不是已经把工艺做完了吗?”

  “工艺是做完了,但对你们能不能照工艺的要求干可没有多大把握。”

  “唉,你就会嘀嘀咕咕,没有把握你就别做,已经做出来了,你们科长也签字了,我的车间只管执行。”白如信很不耐烦,似乎也是有意让工人们看看,他在工作上对待自己的妻子也是毫不含糊、很不客气的。他接着又说:“设计制法,工艺执法,我们的责任就是守法。”

  说完扔下马越,大声地说着话,指手画脚地去处理别的问题去了。

  这使马越非常伤心,他把夫妻间的感情不合带到工作上来了!其实在他们两个还没有闹别扭的时候,在业务上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两个人在家里很少谈技术上的事,除去谈点家庭孩子、柴米油盐这些生活上的琐事,或是听白如信对政治形势发点牢骚外,两口子之间没有多少话可说。不说倒好,有时一说起来就容易话不投机,变成争吵。因此,两个人在工作上有什么话宁愿跟别人说,一回到家就都沉默起来了。马越在设计科里碰上了比较庞大的设计任务,她宁肯跟别的人合作,也不愿意和白如信一块搞设计。尽管如此,他们却并不大张旗鼓地吵架,每次吵到快要被同志们听到的程度,双方就自动收场。多少年来他们也像许多别的夫妻一样,理智而又平淡无味地生活着。他们的家庭生活没有喜剧,也谈不上是悲剧。

  马越在白如信那儿碰了钉子,而且是当着许多工人挨了碰,但她没有发火。她转身想找路凯商量一下。这个小伙子是有办法的,不过他可能还记着以前的事,见了她也许要局促不安,躲躲闪闪。想到这些,她倒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可笑。

  马越来到电焊组,这里轻松愉快而又热闹,焊工们抽烟喝水聊大天,没有一个人研究图纸,也没有人琢磨如何焊好连轴。她问:“看样子你们都有把握了?”

  “有什么把握?”刘民热情地让座位,又把他的茶碗端过来让马越喝水,马越没有接。又问:

  “空心连轴的焊接方法你们又研究了没有?”

  “我们研究嘛?我们是受大累的。你是工程师,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刘民用恭维的口吻说。

  马越心里发凉,工人是这种态度,连轴怎么会焊好。不知为什么,有些工人对工作变得这样冷漠,随便应付、凑合。细想起来,这也不能光怪工人,她丈夫是个副主任,刚才去找他不也是这副态度。现在连临时抱佛脚、耍马前三刀的人都少了。这不,马上就要考核升级了,有几个人当着领导的面表现积极,领导一走还是老样子。白如信以涨工资为法宝,只骗了他自己,并未鼓起工人真实的干劲。现在有的人连为了涨工资而表现一下自己的热情都没有了。冷漠,可怕的冷漠,对一切都不在乎!

  马越没有在屋里看到路凯,心里还稍微好受一点。就问:“路凯呢?”

  “不知道!”刘民晃着脑袋,小眼睛里闪出狡猾的光,忽然嘴脸一变,挖苦地说:“路工程师也许又搞什么发明创造去了。”

  马越不高兴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嘲笑他?”

  “这不是嘲笑,这是吹捧,羊群出骆驼,不捧着点还行?”

  “他的嘴的确不如你的灵巧,可是论技术,我实在不敢恭维你;冲天炉底盘还是路凯替你返的工,他焊的质量你去看过了吗?”

  刘民的脸硬是不红,嘻嘻一笑:“甭看也错不了,路凯是你这个大工程师把着手教出来的,将来说不定他也能混个工程师当当。”

  马越脸红了,声调也有些变:“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才敢这样挖苦他?可是你看得太浅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当上了工程师,你怎么办……”

  马越突然觉得和这种人费口舌有什么意思呢,她掉头走出来了。工房里传出刘民怪声怪气的笑声。她加快了脚步,迎面碰上了像篮球中锋一样高大的结构车间的主任李建明,这个精明的大个子,在全厂的中层领导干部中有个好名声。在他的面前是不必隐瞒自己的观点的。马越把她的不满说了出来:“李主任,你们的电焊工段怎么搞的,一盘散沙,好像没人管。冲天炉的空心轴焊接卡了壳,没人操心,大家都不着急。焊接工艺早就做出来了,可是我的把握不大,找白如信,他不管;找工人,工人都坐在屋里聊大天。这是怎么回事?”

  “别着急,马工,咱们一块去看看,我管。”李建明跟着马越直奔冲天炉,边走边说:“是啊,你也应该说说老白。他来到我们车间,我很高兴,我是工人出身,正缺少一个技术上的帮手,向党委建议让他做了技术副主任。可是他对技术倒不怎么管,成天忙于‘救火’,动不动就采取行政手段,看来他喜欢当个行政领导。”

  “您看错了人,他是什么领导也当不好的。”马越似有隐痛,说得又很诚恳。

  李建明惊奇地看看马越,赶紧把话题岔开:“杨老春退休以后,电焊工段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当工长。这两天就得解决,不能再拖了。”

  他们说话来到了冲天炉跟前,老远就看见空心连轴跟前有个人在鼓捣什么。马越紧走几步来到近前,只见洪根柱满头大汗,手里拽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通到轴孔里,看那架势是想从空心连轴的中间孔里拖出一个什么东西。他累得呼呼直喘粗气,一边抹汗,一边叨咕:“这不行!这哪行!你的腰跟牛背一般粗,四周又被卡住了,我怎么拽得出来!”

  “你使劲呀!”轴孔里有人说话,嗡嗡的像锤击钢铁的共鸣声。

  李建明和马越一惊,站住了。

  “我使大劲儿你不疼吗?”洪根柱为难地冲着轴孔里喊。

  李建明和马越走过来,也吓了一跳。

  路凯不知用什么办法钻到大轴中间的孔里,可是现在出不来了。一只脚上拴着麻绳,叫站在外面的徒弟用力拉。洪根柱用力怕师傅疼,不用力又怕师傅出不来,好不为难,浑身冒汗。他对马越求救似的说:“马工,快帮帮忙,想办法把路凯弄出来。”

  “这是怎么搞的?哪能开这种玩笑,会有危险。”马越又急又怕。她这个工程师对这种局面却毫无办法。

  洪根柱一下子火了,冲马越来了:“你还说是开玩笑,都是你们工程师不了解实际情况,工艺制定得不合理,为了想出别的焊接办法才钻进去的。到这种时候你不帮忙,反倒说便宜话!”

  马越被洪根柱抢白了一顿,却并不生气,赶紧想主意。

  李建明蹲下来,对着孔里说:“小路,别急躁,收腹,吸气,缩肩膀,腿伸直,把心情放松,一点一点往外退。别着急,能进去,就能出来。”

  他从洪根柱手里接过绳子,说:“根柱,撒手吧,你越使劲拉,你师傅就越出不来。”

  路凯在轴孔里按照李建明的办法,把心情放松,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子,果然爬出来了。他的肩膀被铁刺划破了,血顺着胳膊流下来。他没有觉察,也许是把它当成汗水了。真正的汗水却像电镀的滚珠一样,大颗大颗地在他赤铜般的脸上沁出来,滴答滴答地往下落。他没有擦汗,皱着眉头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对自己的失败感到懊恼,也许是在李建明和马越面前感到了不好意思。

  马越真不敢相信,这么个膀宽腰粗的人刚才怎么能钻到轴孔里去的。她问:“你钻到那里去想干什么?”

  路凯说:“您做的连轴焊接工艺要求很高,要保证达到标准,按一般的电渣焊接方法是不行的。我想搞一个自动滑块,像只手一样在底下托住焊水,和焊枪一块移动,焊缝的质量就有了绝对把握。”

  马越脑子豁地一下亮了,路凯说得很简单,但是她马上明白了这个电焊工的想法,妙极!她问:“你的滑块想搞个什么样的?”

  路凯拿起一根焊条,立刻在地上画出滑块的图样。马越看懂了,立刻受到启发,又在几个地方做了修改。

  马越的设计画出了他心里朦朦胧胧想的那个东西,而且还给他的设想又补充了一些东西,这就使他那个设想更明确,更万无一失了。

  路凯感激地看了马越一眼,这是他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敢正眼看马越。

  马越非常兴奋,她用一种新奇的、赞赏的眼光打量着路凯。要不是有李建明和洪根柱在场,她一定会说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表示对他过去的鲁莽行为完全原谅了。现在她只好把头转向李建明,高兴地说:“李主任,问题解决了。我对连轴的焊接质量完全放心了。”

  李建明还不完全明白:“你要钻到轴孔里干什么去呢?滑块不是自动地移动吗?”

  马越代替路凯回答:“安装的时候必须要钻进去,如果中间出了故障,也必须进去人才能排除。”

  李建明:“那可以找一个瘦小的人钻进去。”

  路凯:“这是苦差事,是我想出来的主意,谁会愿意替我往里钻?再说别的人进去我还不放心,我得自己干。”

  李建明听着路凯的话心里突然一动,几天来由于别人七言八语使他拿不准主意的一个问题,这一刻他下了决心啦。

  马越抢过来说:“我可以替你进去,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您进去?”路凯十分惊异。

  “瞧不起我是个女同志?”

  路凯没有搭腔,转过头去。他忽然看见在安装冲天炉的钳工们的身边,放着一大盆黄澄澄的润滑油,心里猛地一亮。他跑过去舀起两把润滑油,就往自己的两个又宽又厚的肩膀上涂。

  “你这是干什么?”

  路凯不答话,涂好润滑油,蹲下身子便往轴孔里钻。润滑油果然有效,他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他冲着李建明嘻嘻笑了:“李主任,行啦。如果马工今天能把滑块叫工具车间做好,明天就可以开焊。”

  马越立即回答:“没问题!”她心里非常激动,她没有看错,也没有白下功夫教他,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很有前途的小伙子。他具备一种对于搞技术的人非常宝贵的特征:越是容易干的工作,越感到不过瘾;越是碰上了复杂而困难的技术关卡,越是来精神,劲头也格外大。就像麻花钻头,越硬越想吃,丝丝入扣。

  她说:“路凯,这个连轴焊完以后,你写一篇文章,好好总结一下,就算做是业大的毕业论文,我负责把它推荐给《焊接技术导报》。”

  路凯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有从业大毕业。”

  马越似乎觉得脸有些发烧,她怀着歉意地看了路凯一眼,没有说话。

  机灵的洪根柱舀来一团“乳滑膏”,涂在路凯的身上,然后用棉纱一擦,润滑油全被擦掉了。

  马越也过来帮忙,她的手刚一触到路凯的皮肤,路凯赶紧躲开了,红着脸说:“我自己来!”

  下班铃早就打过了,李建明催促他们快去洗澡换衣服,路凯叫洪根柱先走,他随马越来到设计科,要把“滑块”的正式图样画出来,明天一早就可以送到工具车间去加工制造了。

  马越没有动手,有意让路凯自己设计。路凯很快就把图样画好了,马越只在几个小地方做了修正,她很满意。设计科的工程师们早就全下班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路凯感激地望着马越,马越高兴地说:“往后在技术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全力帮助你。”

  “可是冲天炉一焊完,我又见不到您了。”路凯说到这儿,脸突然又有点发烧,但他不再拘束了,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他看出来马越并没有怪罪他那次的鲁莽行为。

  “你打电话给我,我星期天抽时间到你家里去。”马越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听说赵玉兰很喜欢你,你有没有这个意思?”路凯很愿意马越问起这个问题,他可以趁机把堵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但他不敢看马越,低着头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跟她不是一种人。”

  “你已经三十岁了,也应该考虑一下个人的问题了,再晚了就更不好找了。”

  “不用了,我命里注定这一辈子不会结婚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马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路凯说完,突然抬起眼睛,大胆地盯住马越的脸。

  马越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傻子,在这方面你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老太婆了,快死了这条心吧,想办法找个好姑娘。”

  路凯感情冲动地解释说:“马工,我并不敢指望和您……,我连想都不敢想,我知道自己不配。我只是有过一个念头,想找一个和您一样的姑娘,但是不可能找到。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遇到了一个能了解我、支持我的亲人,这就是您。您不知道,自从我上次对您不礼貌,再也见不到您以后,我有多难受,简直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好长一段时间六神无主。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能够经常看到您,听到您的声音,如果能得到您的关心和帮助,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路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望着马越。马越背对着他正在整理图纸,听了他的话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马越抬起胳膊,用手抚摸着路凯的头发,她喜欢这个小伙子。她很自然、很大方地抚摸着路凯的头,像母亲爱抚儿子、姐姐爱抚弟弟。马越有这种感情,似乎又不光是这种感情。人的感情是异常复杂的。人,多么需要爱啊!路凯又惊又喜不敢动弹,生怕她又跑了。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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