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十年前的一天,路凯从外地串联回来,高高兴兴地往家里奔,他又渴又饿又想家。
红卫兵小队长赵玉兰在后面又嘱咐了他一句:“路凯,别忘了明天早点进学校。”
“哎!”路凯答应着,头也不回地冲进自己家的院子,但他立刻惊呆了。院子里乱七八糟,门窗俱毁,地上铺起一层厚厚的碎玻璃碴儿,脚踩上去嘎巴嘎巴响。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标本扔得到处都是。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大字报——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路石!标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重的锤子,敲得路凯脑袋发蒙,眼冒金花。
他的腿一下子变得有千百斤重,提不动,累极了,艰难地登上台阶,走进屋里。屋里就更不像样子了,妈妈蹲在屋角一个一个地拣着生物标本。看见妈妈的样子,路凯吓傻了,他才走了一个多月,妈妈却好像老了二十岁,头发发灰,脸色发暗,眼光滞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半痴半疯的老太婆。这难道就是他常常引以自豪的慈爱、文静、干净、有学问的妈妈吗?他在外地串联时,在饭馆,在街头,也曾看到一些蓬头垢面的老太婆,她们四处流落,讨饭为生,路凯一见她们,心里总是泛起一股又可怜又厌恶的情绪,远远地躲开她们。现在自己的妈妈怎么也快变成了这种人!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抬起头,怔了一下,突然站起身扑过来,紧紧抱住了路凯。“小凯,小凯!”
母子两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了。可是他们只有泪,没有声音,嗓子仿佛被一种又腥又硬的东西堵住了。
“妈妈,我爸爸哪?”
“被红卫兵抓走了。”
母子两个再也没有话了。
路凯从小就很崇拜爸爸。三十年前,还是“实业救国论”最时髦的时候,许多大学生出国留学都是学实业。路石却选择了生物学。中国是个落后的农业国,人口众多,吃饭穿衣就是个大问题。中国要想富强不是丢掉农业,而是必须发展农业。几年后,他在美国取得了学位,美国人想挽留他,并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还是回来了,当了教授,成了权威。路凯小的时候对爸爸那些坛坛罐罐,千奇百怪的小虫子、小动物,很害怕。可是爸爸喜欢它,妈妈喜欢它,妈妈是爸爸的学生。大学里的老师和学生们尊敬爸爸,许多老农民也常常到家里来向爸爸请教,对爸爸更是尊敬。在路凯小小的心灵里就种下了爸爸做人的影子:活在世上要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要做个受人尊敬的人。现在这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第二天,路凯回到学校,校门口贴着一张通告,他被开除出红卫兵大队。
路凯周围的世界完全变了,他一切都得重新认识,重新思索。包括对给了自己血肉身躯的父母,也说不清他们生了自己是为了爱呢,还是为了恨!在一次批判大会上,红卫兵战友们鼓励他和父母划清界限,如果态度坚决,还可以重新被吸收为红卫兵战士。他在大会上坚决表示和家庭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决不花黑帮分子的一分钱。
他当场又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他接过红卫兵袖章的时候,哭了,而且是号啕大哭,那天他见到妈妈,听到爸爸被抓走的消息都没有这样放声痛哭过。他不知哪来这么多眼泪,简直无法控制了。他的红卫兵战友们都受了感染,认为他的哭声不是虚伪的做戏,是很真诚的,是重新接到红卫兵袖章时被感动而哭。有个红卫兵当场站出来,用诗的语言劝慰他:
哭吧,路凯,痛痛快快地哭吧,
用痛苦的眼泪和资产阶级家庭告别,
用苦涩的泪水洗刷父母留给你心灵和肉体上的耻辱。
……
路凯自己却说不清是感动还是伤心,手里托着的这个红袖章,从此就要以它而取代自己的父母了!
从此路凯就住在学校里,头两天,有些红卫兵战友们慷慨好义,每人给了他一点钱在学校食堂里买点吃的。中学生们又有多少钱呢?几天以后他就断炊了。红卫兵袖章尽管比他的父亲和母亲加起来还要珍贵,还要崇高,可是却不能给他一分钱,不能给他一个窝头。他对红卫兵组织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片纯真而崇高的感情,并不能阻止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几乎是走投无路了,活着——这个人类的本能,现在却和革命——这个无产阶级最崇高的事业发生了矛盾。要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得投靠父母,或是去偷去抢。而这些又是和革命所不容的。
他挨了两天饿之后,连眼珠似乎都饿瘪了。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小队长赵玉兰偷偷塞给他十五元钱。这真是救命钱,他小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我从家里拿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玉兰有点犹疑:“嗯……不知道。”
“这……”路凯不敢多问了,这钱不管是怎么来的,他也不会撒手了,就紧紧地握住小队长的手感激地说:“赵玉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处,将来我一定还你。”
就这样连续三个月,每个月赵玉兰都给路凯十五元钱。
到第四个月,赵玉兰不给钱了,而且处处躲着路凯。路凯猜测,一定是赵玉兰从家里偷钱被父母发觉了。他总觉得牵连了赵玉兰,心里很对不起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找赵玉兰问个明白,如果真是像他猜的那样,他就自己到赵玉兰家里去,向她的父母说明情况,立下字据,将来这笔钱他一定会偿还。在学校里他一直没有找到和赵玉兰谈这件事的机会,一天晚上他就找到赵玉兰的家里。赵玉兰家住的是工人新村的平房,他走到门前正要敲门,听到里面有哭哭啼啼的声音,而且好像是自己妈妈的声音。他怔住了,妈妈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想敲门的手停住了。
赵玉兰很不耐烦的声音:“你总是这样偷偷摸摸地跑到我们家里来,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们受得了吗?”
“玉兰姑娘,这几个月你给办的好事,我们全家一辈子都会感激你。小凯在大会上声明和我们断绝关系,不要我们的一分钱,如果我把钱给他送到学校去,他是不会要的,还会给他增加痛苦和麻烦。求求你好姑娘,你就再给转这一回。天也快冷了,他还穿着单衣,请你把这包衣服也悄悄地捎给他。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果然是母亲的声音,而且是带着哭音,边哭边说。
站在门外的路凯,止不住眼泪也掉下来了。他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妈妈,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了!在学校里,在红卫兵战友们的身边,他还能鼓起肚子,装出一种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的英雄气概。眼下在这冷飕飕的黑夜里,猛地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加上这几个月也尝到了一点饥寒交迫的味道,他突然感到想家,想爸爸、妈妈,而且想得厉害!只是他自己不敢承认这一点。
“好了,别来这一套,拿起你的钱和东西快走吧!我决不会再办这种傻事了。你光顾你儿子,就不替我想想。现在学校里就有好多闲话,万一被红卫兵大队发觉了,你儿子没事,我可倒霉了!你就不替我想想后果?”
妈妈半天没有说话,可也没有动弹。
赵玉兰着急了,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儿:“快走吧,你再不走,我可不客气啦!”
“玉兰姑娘,你从小学就和路凯是同学,平常你们也挺要好。你是个好姑娘,你不会不理解做母亲的心,从打小凯住在学校不回家那天起,我天天到你们学校对过的那个商店去站着,指望路凯出来的时候能看他两眼。看见他了,也不敢打招呼。现在他瘦得都不像样了,做母亲的看了心里能不难受吗?”妈妈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赵玉兰却冷冷地说:“行啦行啦,这是革命行动,要和你们这样的反动父母、反动家庭一刀两断,还能不付出代价!”
路凯平时对赵玉兰的好感全消失了,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这么狠心,这么冷酷,一点不动感情。
“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要轰了!”赵玉兰又逼问了一句。
屋里突然咕咚一声:“玉兰姑娘,我求求你,就这一次了。”
赵玉兰突然叫了声,压住嗓门发着狠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走,你给我快走!”
路凯猛然推开了门,见妈妈跪在地上。他冲过去,一把将妈妈拽起来,大声喊着:“你给我起来,给我回家!”
他为了不让自己在赵玉兰的家里抱住妈妈哭出声来,他吼完扭头冲出屋子跑了。
“小凯,孩子!”身后传来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喊。
路凯飞快地跑着,泪水随着他跳跃的身躯飞洒下来。
三天后,路凯带着一封红卫兵大队的介绍信,要到农村去了。四个月前,他以和家庭断绝关系为代价,重新加入了红卫兵。如果红卫兵组织知道这几个月来他花的仍然是家里的钱那会怎么办?赵玉兰已经把话说明,从今后不再为他转递家庭的接济,他今后怎么活下去?他也决不会再让妈妈那样去哀求赵玉兰。因此他决定下农村,自食其力。但眼前不是毕业的时候,没有成批的同学跟他一块下乡,大队部只表示同意他的革命行动,给他开了封介绍信,叫他自己去联系。
他走在通往火车站的大街上,悔、恨、哀、怒,各种滋味都涌到心上来了。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拥挤不堪的各种车辆,感慨万端,这么大一个城市,可以容下几百万人,却偏偏没有他路凯的立锥之地!他从小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父母单独生活过,这一去真有点前途渺茫,生死不定。
可是这又能怨谁呢?他能够恨的,他敢于恨的只有家庭和父母。谁叫他生在这样一个资产阶级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父母又都是成了黑帮的反动权威呢!他恨爸爸、妈妈给他造成了这样的不幸。他知道自己走后妈妈会怎样难过,但那是活该。是他们自己既害了个人,又牵连了儿子。
路凯走下解放桥,顺着海河的河堤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向火车站的广场走去。他两腿发沉,心里却在警告自己:要像个男子汉,不许回头,不许停下来,但是他禁不住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看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就要和这个又叫人留恋又叫人恨的天津城告别了,而且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他的眼睛发潮了,强忍住眼泪没有掉下来。心里一发狠,咬紧牙,转头就走。突然一个用头巾把头和脸蒙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猛地扑上来,紧紧把他抱住了。他一看见留在外边的那对泪水模糊的眼睛,心里一悸,禁不住叫了一声:“妈妈!”
这两个字,他有好几个月没有喊了,对他来说都有点陌生了。
“小凯,你不能这样走,你不能把我和你爸爸扔下不管!”妈妈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条胳膊像铁条一样死死地箍住了路凯的脖子,而且随时都可能号啕大哭起来。
路凯生怕被过路的人看见,就拉着妈妈沿着河堤走到背人的地方。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赵玉兰给我送的信。”
“她?!”
“她是为那天晚上对我那样做感到不好意思。”
“哼!还提那天呢,你怎么能给她下跪?”路凯心里猛一动,“赵玉兰既然给你送信,那她就是知道你要和我见面,如果她报告给红卫兵大队部,他们知道我下乡前还和家里有联系那不就坏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来抓我们。不行,我得快走。”
“小凯,你不能走。”
“不走怎么办?我一定得走!”路凯鼻子一酸,他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哽咽着说:“妈妈,我恨你们毁了我的前途,但我又疼你们。我从此不怪你和爸爸,只怪我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反动权威的家庭。你们也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把我忘了吧,只当我死了。我这一走,是死是活都不会再回到家里来了!”
妈妈泣不成声,紧紧抓住了路凯的胳膊不放:“你不能走,不能走,又不是学校让你走的,你何苦自己要提前下乡?到乡下举目无亲,连个同伴儿都没有,衣食住行你可怎么办?”
“我不走,在这儿又怎么办,不是更没有出路,到乡下我还可以找口饭吃,还可以躲开这些瞧不起我的人,也省得你天天躲到商场里去等着看我一眼,为了我去求人下跪。每天晚上我睡在教室里,夜深人静以后又害怕又想家,想你和爸爸。可是这些想法和革命造反派的战士是水火不相容的。我怕有一天顶不住了就会跑回家去。到那时候不就全完了吗!”
妈妈只能哭,她能说什么呢?不正是他们连累了自己的儿子吗?
路凯擦擦眼泪:“我走了。”
妈妈死不撒手。
路凯生怕时间长了被人看见,使劲扳开妈妈的手,拔脚就走。
妈妈惊叫一声,扑倒在地上。路凯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他猛地站住脚,他真想转回身扶起妈妈,娘两个抱头痛哭一阵。但是他的耳边响起了红卫兵战友们的声音:“不能回头,决不能回头!和反动家庭决裂,就是要付出代价,甚至是血的代价,这是非常痛苦的,也是很值得的。你通过了母子和父子的感情这一关,就是一名真正的红卫兵造反派战士了。”
他抬腿要走。妈妈用哭得发哑和痛苦无力的声音又说:“你爸爸得了肝癌,正在想办法住医院做手术,也许他活不了几个月了,他想见你。小凯,你就忍心……”
路凯脑袋里轰的一声,全乱套了。顾哪头呢?一头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红卫兵组织;一头是反动的奄奄一息的父亲。理智告诉他赶快走,感情却拉着他留下来。他怔了一会儿,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说:
“妈妈,你告诉爸爸,原谅我吧。你们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了你们!”说完他扭头就跑,生怕脚一慢,稍一犹疑就会永远走不成了。
妈妈在他身后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呼唤着他:“小——凯,小——凯!”
路凯没有回头,拼命朝车站方向跑。
猛然从堤外传出一个沉雷似的声音:“站住!”
路凯和妈妈都被吓了一跳。路凯的脚步却没有停,红卫兵果然埋伏好,等他和妈妈见面的时候抓住他。一种逃命似的本能促使他更加快了脚步。
忽地从堤外蹿出一个大汉,伸出左腿一绊,路凯扑通一声摔倒了。
大汉走过去左手抓住路凯的脖领子,像抓只小羊一样就把他提起来了,然后抡起右手朝着路凯的脸上乒乓就是两个耳光。路凯被打得眼冒金星,脸颊上清楚地留下了五个殷红的指印。路凯被打蒙了,吭吭哧哧地说:“你为什么打人?”
大汉冷笑着说:“为了让你脑袋清醒一点。我告诉你,你别动,你要再动我就要了你的命!”
路凯的妈妈扑过来,拉住大汉的胳膊:“同志,你不能打人……”
大汉身高膀大,像一个桥墩。他的话说得很凶,脸上却并无杀气,甚至还有一股文静气,只是肌肉似乎在痛苦地抖动,眉头挽成一个疙瘩,眼睛眯成一道缝,好像有意不让人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他有三十多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侧身把红布包打开,里面包着一些肮脏的鱼虫子。大汉把红布一抖,又抹平,原来裹着鱼虫子的红布也是一个红袖章。他把印着字的一面翻到上面,在路凯的眼前一晃:“哎,看好了,我是干什么的!”
路凯在红布上只看见“造反兵团”四个大字在眼前一闪,至于是什么单位的他根本没看清。大汉把红袖章一晃就又团了一下,像块破布一样,塞进口袋里。但是从刚才给他的那两巴掌,从这个人说话的横劲来看,他不但也是个造反派,很可能还是个什么兵团、野战军之类的负责人,偷听到他们母子的谈话,要把他抓住送回学校去。不知是他的巴掌太重,还是气势压人,路凯已经傻了,只好听任他摆布了。
大汉又气哼哼地问话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路凯心里叫苦,果然要往回扭送了,也只好实话实说:“火炬中学的。”
“把你的证件全拿出来,包括学生证、红卫兵袖章、下乡的证明信,全拿出来叫我看看。”
路凯只好把这些东西全递过去。大汉只撩开眼皮轻轻地扫了一眼,就把那些路凯的命根子一股脑儿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路凯上去要夺,大汉猛然睁开眼,喷出两道凶光:“干什么,想动手吗?”
路凯不敢吱声了。
大汉严肃而又虔诚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妈妈身体这样瘦弱,你爸爸患肝癌马上需要动手术,你一跑了之,谁来管这两个人呢?必然要加重医院和街道上革命造反派的负担,你把困难推给别人,对得起毛主席的教导吗?这能当一个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吗?你还是一个红卫兵,为了表示自己多么革命,多么清白,连自己父母的死活都不管了。你这叫划清界限,这叫革命?不,这叫极端的个人主义,自私自利!就凭这一点就应该把你从红卫兵里开除!”
母亲惊讶得抬头看了大汉一眼,大汉并不理她,目光从细眯着的眼皮缝里射出来,像锥子一样钉住了路凯。
路凯低下了头,不敢看大汉一眼。大汉批得好狠,却批到他心里去了。他听了这样的责骂,心头发颤,脑袋似乎反而清醒了许多。这个大汉也是个造反派,甚至还是个大造反派,他的革命理论却和学校红卫兵战友们的理论不大相同。
大汉知道已经把眼前这个小造反派治服了,就用明显的讥讽的口吻继续说:“你现在要划清界限了,可是你活这么大,吃饭穿衣全是靠你父母,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全是你父母给的,你怎么划清?你看过哪吒的故事吗,他为了还清他爸爸的债,自刎而死。你有这个志气吗?前面就是大河,我看着你往下跳!你敢吗?嗯?”
妈妈惊恐地抓住了路凯的胳膊。路凯脸烧得难忍,但叫他跳河自杀,他从来没想过,眼下更不会跳下去。
大汉嘲笑地说:“你放心,他不会跳的,他没有那个胆量,也没有那个志气。像他这样的红卫兵造反派,我见得多了,他们喊着划清界限,不过是为了赶时髦保住那个红袖章。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是革命。”
大汉看出来这个小红卫兵逃不出他的手心啦,就毫不客气地下命令了:“路凯,扶住你妈妈,我和你一起送她回家。”说着他转身在堤外提起一个鱼篓,鱼篓里还有条不小的鲤鱼。路凯一看,这才明白这个大造反派原来是钓鱼来的。
路凯只好扶着母亲在前边走,大汉跟在后面。回到家,大汉先去询问路石的病情。路石面黄肌瘦,好像只剩下一把干骨头了,他趴在小桌上正写着什么,一听到有脚步响,立刻把稿纸和笔藏在床底下,翻身躺到床上,闭住双眼,打起哼哼来,右手紧紧地捺住了肝部。他不是装的,他的肝一疼起来,就难以忍受。那个大汉问了几句话,全是由路凯的母亲代答的。老人哼哼叽叽,一句话没说,眼皮也没睁。大汉好像很没趣味地又走了出来,却把路凯留在了路石的屋里。他问路凯的母亲:
“为什么还不送医院?”
“医院里也是造反派掌权,不收牛鬼蛇神。”
“他是哪个单位的?”
“农学院的。”
“是教授?”
“是的。”
“哪儿诊断是肝癌?”
“几个月前他被学院的红卫兵抓进了牛棚,上个星期突然又把他送回来了,只对我说,路石得了肝癌,你想办法给他治吧。可是我跑了几次医院都不行。”
“好吧,我想想办法看。”大汉突然扬起头,又用那种威严的口吻喊:“路凯,出来!”
路凯出来了,听候这个大造反派的训示:“你听着,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好好侍候你父母。你要是再往外跑,丢下你父母给我们造反派惹麻烦,你可小心点。别忘了你的红袖章、学生证、介绍信可都在我的手里攥着!”
大汉说完提起他的鱼篓转身就走,却没有拿那条鲤鱼。妈妈抓起鱼赶紧追上去,大汉没有接,却故意大声说给路凯听:“你们留着吃吧,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这种鱼。告诉你,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不是没有感情的,不通人性的!”
妈妈含着泪又追上去:“同志,您贵姓大名?”
大汉微微一笑:“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没有用,到需要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第二天,大汉又来了,支使开路凯,只悄悄地对他妈妈说:“医院联系好了,到那儿以后办手续和一切办交涉、搞联系的事全由我出头,你们不用吭声。要给路教授加个姓,改名李路石,是我的叔叔。我叫李建明,在渤海重型机床厂工作,以前是结构车间的工段长,现在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请你也记住这些头衔,说话的时候别漏了馅儿。”
到医院以后没出什么差错,医生给李路石做了检查,确是肝癌,必须立刻动手术。老头子却死活不同意,道理又一句也不讲。搞得李建明也很恼火,反动权威的确有点顽固性,谁也拗不过他,只好又把他用小车拉回家来。
老教授躺到床上已经累得够戗了,他紧紧抓住李建明的手说:“李建明同志,谢谢你,谢谢你的好心!现在我告诉你我不能住院的理由……”老人喘得厉害,路凯递过来一杯水,老人喝了几口,压住咳嗽继续说:“现在医院里很乱,我的病是这样重,体质又这样弱,上了手术台也许能挺过来,也许下不了手术台就完了。但是我现在决不能死,我不能冒那个险,因为我研究了一辈子的心血,还有一大部分没有写出来。我必须再争取活半年,把我终生研究的成果全部留下来。这些东西不是属于我个人的,应该留给国家,留给咱们民族。我没有权利把它带进棺材,也没有权利现在就死掉。”
李建明被感动了,他扔掉了那种装出来的造反派的横劲,声调中充满了内疚:“路教授,你的思想境界比我们造反派要高得多。造反派造你的反,真是罪孽,是革命的耻辱。”他一摆手把路凯招呼到跟前说:“小伙子,你要把你爸爸的精神学到一半就是好家伙了!”
路凯随着妈妈把李建明送出老远,李建明最后又嘱咐了一句:“处处多留点神。有事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从此,路家白天晚上都关门闭户,路凯和妈妈一同帮助老教授整理论文。两个月一到,教授不能执笔了,躺在床上口述,妈妈记录,路凯给誊清楚。一有人敲门就把东西藏好,客人一走拿出来再干。
纸里包不住火,学校很快就知道路凯不但没有下乡,反而又投到了反动父母的怀抱。第二天被开除出红卫兵组织,而且地位比一般的“狗崽子”更低一等。但是,这段灾难,改变了路凯的性格,锻炼了他做人的意志,对他一生都有说不尽的好处。
路石没有熬过半年,他认为肚子里应该掏出来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刚搞完,就不行了。临终前他嘱咐儿子:
“路凯,你为爸爸吃了不少苦头,你怨恨爸爸吗?”
路凯流着泪摇摇头。
“爸爸临死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对得起国家和民族,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你。唯一感到不安的是有些对不住你母亲。她给我的太多,我给她的又太少。”
路凯和妈妈都泣不成声了。
“路凯,你先不忙哭,听我把话说完。世界上的知识五花八门,要简单地分类无非就是两大类,一类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一类搞自然科学的。坦率地讲,我不希望你将来专门去搞政治,当个小干部。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政治家的血,而是科学家的血,我希望你实实在在去干一种工作,哪怕这种工作是别人所不愿意干的,你也要把它干好。掌握点为人类工作的真本领,人活着的意义不在于从这个世界上拿走了什么,而在于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为人要实不要虚,知识要真不要假,平时要炼心,炼志,炼手,不可炼嘴……”
父亲死后两年,母亲得了一种叫做“狼疮”的病也去世了。当时路凯已经到重型机床厂当上了学徒工,妈妈住院十几天,没有让他请一天假,只是在妈妈咽气的那一天,他才请了半天假。
路凯从父母身上继承下来的东西太多了。有谁知道,灾难和痛苦在多少年以后也会变成无价的精神财富。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