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李建明把赵玉兰和白如信召集到一起,说:“焊接工段没有个工段长不行,咱们商量一下,确定一个人。你们俩有什么想法?”
副书记和副主任半天都不吭声,这个工长的人选确实不好定:有几个五六级的老焊工,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了一个工段。三级工以下的年轻工人不算少,但能顶用的不多。你都猜不透他们成天想些什么,拨拨转转,甚至有的拨而不转,工作上没有上进心,怎么能让这些人当工长呢?
有一个人还勉强可以凑合,至少在技术上,在领导工段的生产上还能拿得起来。但是这个人会不会管人,敢不敢管人,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他好像天生可以成为一个大工匠,而不是当领导的材料。在焊接工段没更合适的工长人选的情况下,只有先让他出来干几天试试。可是白如信和赵玉兰都不愿意提拔这个人,因此也就不提他的名字。这个人就是路凯。
白如信出了个主意:“在咱们车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焊接工段长,我看给厂部打个报告,从外单位给我们调一个来。”
赵玉兰说:“好的焊工外单位也不会放给我们;如果来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更不好办。”
她拿不准主意,想提议让路凯试一试,心里又有点矛盾。如果路凯能答应和她交朋友,她当然希望在两个人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化以前,路凯被提拔为工段长,这对他和她都有好处。可是又怕路凯当上工段长以后会更傲慢,更加看不上她,使自己跟他结合的希望完全破灭。
李建明直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如果你们都提不出合适的人选,我倒想好了一个人,而且这几天我把焊接工段的人反复做了比较,认为他比较合适。”
白如信急切地问:“谁?”其实他也猜到李建明会提谁了。
“路凯。”
两个人一时都没应声。老实说,白如信到这个车间来的时候,不论是在焊接技术,还是在焊接理论上,他把别人都没有放在眼里,更不用说路凯这个一九六八年才进厂的三级工了。可是现在,在技术问题上他对路凯的挑战不能不暗暗感到怵头。如果路凯成了工段长,今后他就更难领导这个对手了!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他阻止提拔路凯的理由,他想了想,很婉转地说:“路凯这个人在技术上还有股钻劲,好像这个车间里除去李主任,我和玉兰很难向他布置任务,如果提上来当工段长,会不会更助长他这股傲气,往后谁也玩儿不转他了。”
他说完看看赵玉兰,他知道这位副书记还一心想和路凯搞对象呢,他怕把路凯的缺点说重了引起她的不满,故意把她和自己拴在一起。
李建明不以为然地说:“一个人只要有点真本事,有一技之长,在某个方面出了点头,他不管多虚心,也会有人说他骄傲,说他看不起别人;甚至有的人专门抓住这一点,把他永远踩在脚底下。我还没有听到工人们反映路凯骄傲。”
白如信转头又对赵玉兰说:“他那么钻技术,动机是什么?我看他名利思想挺重。”
“老白,你说实话,你们知识分子哪一个没有点名利思想?你们大概或多或少也都挨过名利思想这根棍子的打。现在就不要再用这根棍子去打别人!我倒真希望咱们车间的小青年都有点名利思想才好。可怕的倒是他们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更不是为革命,成天在混日子,没有追求,没有理想。如果你说的名利思想能使他们都变成路凯,咱们的国家就不犯愁了!”李建明这个耿直、幽默的大个子,说着说着动感情了。
白如信大为惊奇,真想不到这位车间主任、党支部代理书记竟这样明白晓畅地鼓吹名利思想。
李建明看出了他的意思,不无反感地说:“我们的国家过去所以人才出得慢,就是因为棍子多,表扬鼓励少。封建社会还懂得用考状元的办法搜罗人才,资本主义国家更不用说了;你光凭几个革命口号就能喊出伟大的科学家吗?你白如信可以唱高调,但你不能要求每一个工人,每一个技术人员都有那么高的觉悟。一个人尽管动机可能不那么纯,或者说有名利思想,只要他为国家、为民族做出了重大贡献,国家就应该给他相应的名利地位。这样的人要比那些既无名利思想,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圣洁的革命家强得多!”他突然意识到把话扯远了,因为像白如信这样的技术人员,明明知道名利思想是怎么回事,仍然装得很正经,还想把这顶帽子扣到一个青年焊工头上,真有点把李建明惹恼了。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你们二位还有什么别的意见没有?”
白如信没有答声,只是摇了摇头。今天他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有了新的认识,今后要想从这个车间顺利地升上去,还得改变和李建明相处的方法。他以前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位主任。
李建明又问赵玉兰:“你哪,小赵?”
赵玉兰很爽快地回答:“我同意。”
“那好,就这样定了。”李建明坚定地说,“是你跟他谈,还是我跟他谈?”
“你的事情多,我找他谈吧。”副支书刚才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好了,这是好事,提拔干部的谈话最容易,也容易落好。把这个好消息通知路凯以后,他肯定高兴,肯定会对自己产生好感;趁着他的高兴劲儿,就可以提出那个老早就想跟他谈,又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的个人问题了。
快下班的时候,赵玉兰才把路凯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这样既可以使车间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谈公事,而且谈不了几句话,干部和工人就都下班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她让路凯坐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用自己的茶杯给路凯斟了一杯水,脸上挂着大方的微笑,说:“先喝点水,喝吧。我知道你爱干净,这是我的碗,不脏。”
路凯并不渴,可是赵玉兰说了这样的话,盛情难却,不能不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是甜的,里面放了白糖。他的脸红了,赶紧放下茶杯。
赵玉兰笑了:“喝吧,慰劳你,你今天钻大轴,立了一大功。”
路凯的脸更红了,赵玉兰从来没有用这种腔调和他说过话。他最怕和领导说话,尤其更怕和这位对自己有过“恩”的老同学谈话。他眼睛不看赵玉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刚才我和李主任、白如信商量了一下,有件事要和你谈——”
下班的铃声响了,她只好暂时把话打住。现在她可以以领导和老同学的身份,从从容容地谈这场话了。她仔细地打量路凯,这位老同学完全变了,体魄魁梧,却又显得文质彬彬,漂亮秀气,带着一种英武的男性美。尽管刚才喝了她的白糖水,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他的脸上已不是十年前那种可怜巴巴的神色了,洋溢自信、力量和无畏。粗黑的眉毛像两根炭棒,横在宽阔明亮的额头下面,一对乌亮的眼睛,透着固执、深沉、凝重,像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青春的火焰。这是每一个时刻都会有千百斤力量在胸中爆炸的角色,似乎有一股不满足于现状、向上向前的精神永远在他血管里奔流。
赵玉兰看得有些发呆,她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大大方方地端详路凯。她几乎是贪婪地、动情地望着他。她后悔这几年为什么没有认真注意路凯的这些变化。但是前几年,她是全厂最年轻的一个中层干部,路凯又算什么?虽然他们是一块进厂的,到“四人帮”倒台之前,她却从没有想到过他!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很多,被她看中的不多。更没有人想到敢把路凯介绍给她,他跟她不般配。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她觉得一个技术好,一个政治上好,两个人很般配。幸好前几年,他们一个太得意,一个太不得意,都没有成家,今天正好配成很好的一对。就好像她专门等着他,他也故意等着她一样。过去,她自我感觉的那种优越感,在路凯面前尤其强烈。今天却一点都没有了,倒担心路凯会拒绝她。“四人帮”倒台以后,她虽然还是党支部副书记,但是现在的副书记和以前的副书记地位不一样了。现在是搞技术的吃香,她学徒还没有满师就被突击提升了,对生产上的事懂得不多,光凭党员的身份,说话也不太响亮了。这两三年,路凯的地位却一个劲儿上升,父母的冤案平反昭雪,父亲的遗著出版,由于他本人的技术突出,一九七七年调整工资的时候,赵玉兰这个副书记都没涨一级,路凯却升了一级,这次涨级也还会漏不了他。赵玉兰不能不把眼睛移到路凯身上了,这才感到路凯身上还有这么多好处。像他这么大的单身小伙子剩下的不多了,她把希望几乎是全都寄托在路凯身上了。
路凯心里有点烦了,赵玉兰把他叫来,不说话,却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他坐不住了,又问了一句:“你把我找来到底有什么事?”
“别着急,你别总惦着到食堂去买饭,错过了食堂吃饭的时间也不要紧。今天我们家吃三鲜馅水饺,昨天我舅舅给送来不少对虾。我妈叫我把你拉到我家去吃,她说我们是老同学了,你怪可怜的,挺想你……”赵玉兰再老练也是个姑娘,说到这儿脸突然红了,但是她的心意却已经巧妙地表达出来了。
路凯乍一听十分诧异,从那次母亲给赵玉兰下跪之后,他再没有到她家去过,她妈妈怎么还会记得他,要请他去吃饭呢?但路凯也不是傻子,他一见赵玉兰的神色立刻明白了。站起来就走:“不行,谢谢你母亲,我今天晚上有事。”
“哎,你别走,事还没谈呢!”赵玉兰赶紧拉住他,只好恢复了副书记严肃的神情,说:“车间决定让你担任焊接工段的工长,让我跟你谈一谈,看看你有什么意见?”
说完,她很注意地观察路凯的神色。奇怪的是路凯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惊奇,似乎他早就猜到焊接工段长非他当不可。
但他又毫不犹疑,坚决地拒绝了:“不行,我干不了!”
“得啦,你不要谦虚。”赵玉兰明白,哪一个人头一次被提干,都要半真半假地说几句客气话。
“我不是谦虚,实在是干不了。”
“你?……”赵玉兰简直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一个神智正常的人怎么能拒绝这种提拔呢?又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干部又没有标准,我们也不是非叫你干出个什么样子。你说说,为什么干不了呢?”
“我天生不是当干部的材料。”
“啊!”他俩是同辈人,思想却恍若隔世,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路凯的拒绝和谦辞:“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叫我当工长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还能假!”
“对呀,我当不了也是真的。”
赵玉兰主动向李建明要求和路凯谈话的时候,根本想不到会碰这样的钉子。路凯真是个无法理解的怪物;可是自己偏偏又对他产生了感情,也可以说已经爱上他了。她只好实话实说,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她过去根本瞧不起的人面前,彻底丢掉了副书记的架子,用姑娘特有的诚恳而又温柔的声调,又像劝导、又像撒娇埋怨似的说:
“路凯,你脑子怎么这样死,太固执了。人家拼命替你争取,现在争取到这样一个好机会,你倒拿起人来。”
“这怎么是拿人呢?我没有这意思。”路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这比他的话更叫赵玉兰寒心!
“好,我相信你不是拿人,你就是拿人,也不会拿我的,对吧?可我问你,多少年来你拼命钻技术为了嘛呢?一个工人好好干,能熬上个组长就念佛了。现在把工长给你送到手上来了,你都不要。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到下个星期就开始考核调级,你当了工长,涨工资的时候还能丢下你?”
“我钻技术就是为了当官吗?”路凯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什么话也不想对赵玉兰说了,她跟自己实在不是一种人,她一辈子也不会了解自己!虽然她想和自己搞对象,洪根柱也老在旁边鼓动,自己也确实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他讨厌赵玉兰,见到她,就使他想起了他们不愉快的过去,和走过的两条不同的路。尤其是她曾让母亲给她下过跪,更伤了他的心。他曾经设想当她追求他的时候,他要提出一个要求:让她冲着自己母亲的遗像下跪,承认错误。然后他再感谢在他困难时期她给他捎过三个月的生活费,他要下乡时她偷着给母亲报了信。过是过,功是功,这一切都说清楚以后,才能跟他谈恋爱。
但是,路凯现在对赵玉兰的心完全死了!过去的事一个字也不提了,今后也决不再和这样的女人发生任何关系。她不是女人,是政治和权术的化身,是庸俗和革命的混血儿!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没有共同的兴趣和语言,没有感情,更不会有幸福。有的只会是痛苦。
赵玉兰见路凯听完她的话,一言不发,以为被她的话说服了,笑着问:“想通了吧?”
“想通了,坚决不干。你们另找别人吧!”路凯说完站起来就走。赵玉兰一怔,赶紧先跑到门口,挡住了路凯。她想不得许多了,今天就今天,必须把话全都说完。
她说:“当工长的事你不同意以后再说。还有一件事,你个人的事怎么样了?”
“我个人有什么事?”路凯故意装傻。
“你别装着玩儿,你交朋友没有?”
“没有。”
“想交不想交?”
“不想交。”路凯的话像扔来半块砖。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不做,二不休,赵玉兰红着脸,低着头,索性把话说透了吧:“我们两个是老同学了,相互了解,你愿不愿意做个朋友?”
“不行,绝对不行!像你这样的党员,这样的副支书,我不配!”他说完从赵玉兰的身边挤过去,推开门走了。
赵玉兰转身扑到桌子上,哭了,而且哭得非常伤心。
躲在窗后偷听的洪根柱,又急又气,蹿出来追上路凯,怒冲冲地对着路凯小声说:“你不是人,不是男子汉!这是多好的机会,天生的一对,人家都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啦,你是木头?笨蛋!蠢猪!往后你八辈子搞不上对象,也没人管你!”
路凯虽然被洪根柱好一顿骂,他并不生气,为终于摆脱了赵玉兰,感到心里轻松。
洪根柱可怜赵玉兰,生怕一个姑娘吃了这样的窝脖想不开。他不再劝说路凯,回身来到办公室,见赵玉兰还趴在桌上哭,就用一种非常仗义的大包大揽的口吻说:“玉兰同志,你别伤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管他会同意!”
赵玉兰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擦擦眼角,她很快明白洪根柱的意思了。她没有感激这个小伙子,首先想到的是她和路凯的谈话,特别是自己被他拒绝的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赵玉兰的脸一绷,拿出副支书的腔调说:“什么事呀,你能帮他打包票?领导有想法想叫他当工长,想听听他本人的意见,他不干,还顶撞了我。我虽然很伤心,但这事就算了。为了爱护路凯我也不想跟别人再提这件事。你掺和什么?打什么保票?”
“不,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俩的事。”
赵玉兰站起来,脸色立刻变了:“我们俩什么事?你不许造谣,不许跟我提这种事。我不答应,决不答应!路凯是什么人?想得倒好!”
洪根柱傻了,一向舌灵齿巧的洪根柱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灰溜溜地退了出来。然后狠狠地朝办公室啐了口唾沫:“呸!叫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