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五

  朝霞里,电渣焊机像扇起翅膀准备恶斗的雄鸡,喷头和支架,就像雄鸡的嘴和利爪,对准空心连轴,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去又撕又咬。

  电渣焊开始了。从四只“雄鸡”的嘴里发出嗞嗞的响声,紧跟着就吐出三根火红的焊丝,高温焊火立刻把焊丝熔化成钢水,缓缓地流进了空心轴之间的缝隙,用钢把两根轴牢牢地连接在一起。

  路凯全身上下被焊火映得通红,脸色是红喷喷的,工作服也像镀了一层金。这时候他不仅把自己忘掉了,连周围的世界也忘掉了。他看到的只是他的焊机。他站在朝辉里,全身披金,威武镇定,从容自如,身上磅礴着一种勇敢无畏的力量和朝气。马越惊奇路凯在工作时那股豪迈的气势。这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常常把眼光移到路凯和他操作的焊机上。

  技术部门,安全检查部门和各种爱看新鲜、爱凑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只能在一边递递工具,打打下手的刘民,心里痒痒了。光站在旁边当下手叫这么多人一看太丢人了,操纵电渣焊机又神气又出风头,而且在这么大的场合表现表现,将来涨工资的时候也好办。他就找到宋云芝,非常恭敬地说:“您歇一会儿,我替您干一会儿。”宋云芝拉不开脸,自己也正想歇一会儿,就把手柄让给了刘民。

  刘民刚一接过操作手柄,心里很紧张,也格外留神。干了一会儿,觉得也不过如此,操作电渣焊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摇头摆尾,东张西望,向看热闹的人神气起来。而操纵这种机器像打仗一样,要求操纵者精神高度集中,稍一走神儿手就跟不上机器,就要出事故。刘民根本不懂这些,却装得很内行的样子。电渣焊就像一匹烈马,骑手降不住,它就要把骑手摔下来。它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声音也有点异常,刘民没有觉出来,路凯却听出有一种声音不正常。他把自己那台电渣焊机交给洪根柱,刚一转身,只见哧溜一道火光,第四台焊机的电渣像一条金光紫鳞的巨蟒,从焊缝里蹿出来,飞出一丈多远。焊药变成滚滚的烟浪,把现场吞没了。

  刘民哪见过这种阵势,扔下手柄掉头就跑。这一下电渣焊机真的成了一匹无人控制的野马,抖动、跳跃、咆哮,一千五百度滚滚沸腾的电渣,呼啸着倾泻出来。

  马越离得近,抓起一把石棉泥就要去堵焊口,路凯从后边跑过来,推开马越,从马越手里接过石棉泥堵在了跑钢口上,他像抓蛇能手一样使劲捏住巨蟒的脑袋,电渣被堵住了,金色的巨蟒缩回去了。但是滚热的电渣立刻把湿漉漉的石棉泥烘成干块,他的手套被烧着了。他手里像捏着一个通红的钢块,掌心被钢烧得火辣辣钻心疼。马越又拿来一块新的石棉泥递给他腾出右手调整好焊机的手柄。外面恢复正常了,大轴里边又开始跑钢,刚才电渣倾泻时把里面滑块的托板烧掉了一个。路凯没有说话,使劲瞪了一眼操作第四台电渣焊机的工人,又把手柄交给他,然后猫腰就要往轴孔里钻,马越拉住了他:

  “小路,危险,不能进去!”

  “那怎么办,如果一停机这个轴就报废了。”路凯抓起一块石棉泥,有点后悔地说:“这也怪我,我应该想到这一手,把滑块的托板搞厚点。”

  没有别的方法,只有这一条道儿了。马越帮助路凯涂好润滑剂,又嘱咐说:“一感到有危险,顶不住了,就立刻退出来!记住,大轴再值钱也不如人值钱!”

  路凯答应着:“我从里面敲两下轴壁,就表示一切正常,不要停焊。”

  说完他就爬进轴孔,用手代替托板顶住了滑块。他躺在轴孔里,为着好使劲,一只腿弯曲,一只腿伸直,胳膊向上抬着。不一会儿,轴孔里就充满了烟雾,焊药挥发出一种呛人的气味,直往路凯的嘴里和鼻子里钻。他被闷在一个火药罐里,呛得一阵阵喘不过气来。

  马越嘴对着轴孔焦急地喊着:“小路,怎么样?受得了吗?”

  路凯没有回答,用手锤敲了两下轴壁。这三伏天,外面都有三十多度,轴孔里至少有四十多度。脑袋紧挨着灼热的焊口,四周是烫人的轴壁,烟雾弥漫。他想换换姿势都不行,只能把两条腿轮流着弯曲,把滑块的手左右轮换。焊药和钢水碴子,雨点般地朝他脸上、身上喷射着,他不能躲,也无处躲。他索性把头一低,顶着,挨着。

  渐渐他的两条胳膊由酸疼变得麻木了。下半边身子被汗水泡了起来,嗓子眼儿却烤得焦干。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头越来越沉。有时还一阵阵发蒙,晕眩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比一次更猛烈。他的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感到空心轴变成了火箭,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到空中旋转起来。这一刻,路凯的神经只要稍一松弛,他马上就会昏死过去,他别的神经都麻痹了,唯独强制自己不能昏过去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现在已经处在了一种绝境,只要他一昏过去,不仅自己爬不出轴孔,大轴报废,而且手一松劲,滑块掉下来,电渣撸头盖面地砸下来,就会活活把他烧死。好在焊缝不断缩小,他不断安慰自己:顶多还有半小时,还有半小时,还有二十九分,二十八分……

  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已感到支持不住了,把住滑块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自己往下垂,连用锤子敲击轴壁通报信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到了情况的险恶,狠命咬自己的舌头,想用疼痛来刺激自己清醒,恢复力气。但是神经已经发木,这时候就是把舌头咬掉,他也不会感觉太疼。

  马越从另一端爬了进来:“小路,路凯!你怎么啦?”

  路凯听到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你,你……快出去,快!”

  他感到一块被手绢裹着的冰放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凉森森非常舒服,脑子立即清醒多了。又有一个塑料管捅到自己的唇边,马越头上的安全帽用力顶顶他的安全帽:“用力吸,这是汽水!”

  路凯用另一只手扶住汽水瓶子,说:“你快出去,你要不出去我不喝!”他说完用脑袋拼命顶马越的安全帽,而且声音里带着怒气:“快,快出去!”

  马越只得退出来了。但她知道了轴孔里面的情形,搬来一台电扇,对准轴孔吹。烟雾被吹得从另一端跑出去,凉风一吹,路凯在里边好受多了。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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