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哑巴·神偷

  我的躯干像一根放干的油条,没有油性,没有水分,渐渐干瘪,枯黄,僵硬,脆弱。

  我确实尝到了死亡的滋味,当右半身剧烈地抽搐停止以后,有一刹那我感到通体舒坦,周围一片宁静,内心感到温暖、和谐与快乐。忘记了眼前的处境。丢弃了一切烦恼、悲愤、沮丧和痛苦。解脱的灵魂渐渐上升,甩掉了这副一钱不值的臭皮囊,向远处飘逸——我看到了地府的光芒。原来地府和天堂只是一墙之隔,我从未见过的祖父、太祖、老祖、老老祖宗,都伸出双手欢迎我。看来他们活得自由自在,健康而愉快。早知地府这么好,我何必在人间受那种折磨!我活了四十多年,想追求奇遇、成功和与众不同的生活,到头来枉受缧绁之苦。现在却能够过一种安定和平稳的日子了。

  老祖冲我口念偈语:

  空则无得 寂则无说

  一尘不染 何贪何受

  抽搐重新开始,一阵痛楚重又把我召回人间,原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给我打了针,灌了药,我听不清医生跟江科长说了些什么,昏昏沉沉只觉得他们又把我抬回了收审站。

  人家都说死而复生的人对命运看得更清楚,对生命更加热爱,对人生更加积极。我却感到人活着是一种丑恶的现象,对人生更加厌恶,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身后老是站着一个恶魔,它戏弄我,狎玩我的命运。

  我本来喜欢文科,高中毕业后家里却非让我考工科。谁知念完大学二年级忽然得了一场感冒。感冒算什么病?我竟卧床半年,转成肺炎,大口吐血,只得休学。如果我按期毕业于唐山矿冶学院,就会走另外一条人生的道路,过另外一种生活。如果我考上的是文科大学,心情愉快,也许根本就不会得什么感冒。

  病好以后我还曾考进了人民艺术剧院,给一个著名的导演当助手。连洪千彩都向我频送秋波,希望重叙旧好……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说不定成了一名正式的导演。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不进轻工机械厂,如果、如果……

  我仿佛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是怎么形成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这一连串的偶然就构成了我命运的必然,想逃脱是办不到的。我倒霉就在于始终不能平静、泰然地接受自己命运的安排,老想给自己的生命找到更理想的突破口,血管里有股力量必须要流出来。老祖那句偈言是怎么说的?

  一尘不染 何贪何受

  我深感惊诧,老祖的音容笑貌及他说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到底是梦,是醒?是真,是假?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睁开眼。

  “陈大爷,你可醒了!”

  犯人们围过来。

  “陈大爷,你好点了吗?”

  “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江科长来看过你好几次。”

  我眼前晃动着一张张亲切的脸,有的须发蓬乱,像狮子狗一样善良温顺,有的长相丑陋,但丑得可爱,眉间尚存忠厚。眼下他们是我的难友,我的亲人,只有他们关心我的生死。

  右半身的抽搐已经好多了,偶尔还有一些轻微的痉挛。只是头痛欲裂,像有一把锯子在锯我脑颅。从百会、印堂、人中到膻中、中极有一条线,我明显地感到这条线冰凉而又不停地颤动,把身体分成两半儿!右边有些麻木,但是勉强能够活动。

  “你们说我睡了两天两夜,那现在是第三天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在墙上画了多半个正字。

  江科长和端着一大碗病号饭的看守进来了。

  “老陈,好点了吗?”

  江科长叫我趁热先把面汤吃了。一大碗糨糊糊的面条儿,上面漂着香油、葱花,里面还卧着两个鸡蛋。我好久没有饿的感觉了,肠胃对于食物就如同我对生活一样厌烦。可是见了这碗香油葱花面,突然胃口大开,馋涎已滴。就像三个月没吃一口东西的饿鬼,顾不得客气,顾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稍微讲究一点吃相,三下五除二,还没有尝出什么滋味,一碗病号饭已经倒进我的肚子里。吃到最后两口才感觉到香味,肚子里仍然觉得空空如也,要是再有两碗就好了!既然想照顾一下我这个病号,为什么不管饱,刚把馋虫勾上来就没了……

  江科长看出了我的心思:

  “老陈,医生嘱咐千万不可多吃,你那个功能紊乱的肠胃一下子承受不了太多的食物。但是你又严重地缺乏营养!”

  他又把一包炒花生豆递给我:

  “每次要少吃,每天可多吃两次。”

  他忽然抬头看看同号的其他犯人,那神情是担心他走了以后,其他犯人会抢夺我的花生豆。但又不想把这番意思挑明……犯人们的确馋涎欲滴。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平时犯人尚且不敢对我无理,何况这花生豆是他江科长送的。他这个收审站的大科长亲自到号子里来看望我,为我送吃送喝,已经在其他犯人眼里大大地提高了我的身价。我向他表示了感谢。但眼下我最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江科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儿子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瞎了一只,还是两只全瞎了?”

  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我的心也随之冰凉了。

  “根本没有的事!你的小儿子在学校踢球,左眼被足球碰了一下,只是有些红肿。你爱人为了安全起见,防备小孩子不注意再碰着,就用棉纱暂时把孩子的左眼蒙了起来……”

  “真的?”我不敢相信似的望着江科长的眼睛。

  他神色严峻,不像是哄我。再说也没有必要哄骗一个犯人。

  “昨天我亲自到你家里了解这件事,查看了孩子的眼睛,已经快好了。雷彪同志那样讲是不负责任的!”

  “谢谢!”我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并不轻松,雷彪为什么要吓唬我呢?

  “江科长,请您实情相告,我是不是得了半身不遂?”

  “不,医生说你是神经官能症。”

  “神经官能症?”这比瘫痪更可怕,“这不是发疯的前兆吗?”

  “你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再加上长期失眠和身体缺乏营养所致。不是所有神经官能症病人都会发疯的,这要靠自己会调理精神。我之所以实情相告,因为你是个有知识的人,我相信你的理智,相信你的意志,你要多加注意。当然,我也会把你的情况反映给工商局和检察院,让他们加速调查,快点处理。”

  疯子,我会变成一个疯子!蓬头垢面,胡言乱语,见人打人,见物砸物,随心所欲,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在别人眼里自己是疯子,在疯子眼里其他人又何尝不是神经病!用疯狂解脱自身的痛苦,用个人无约束的疯狂对付社会上有组织、有系统、铁板一块的疯狂,也许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据说疯子不受法律制裁,一疯就自由了。

  雷彪就是要把我逼疯,把我吓傻,把我拖死!我死了正好灭口,我疯了他们看笑话,朱刚、刘青萍、许掌妹,还有严茂顺……

  一想起严茂顺就像有一条毛毛虫在心里爬,他真的背着我跟陶波也做了手脚?不,我绝对不相信陶波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再怀疑她简直是一种罪过!我不相信雷彪的话,可他的暗示像一团不祥的阴云,不时地会在我脑子里面盘旋、翻腾。陶波不会看上严茂顺,这一点不用怀疑。但她热情、简单,长期跟儿童打交道,自己也有一副童心,对社会和人的了解像儿童一样单纯幼稚,认为凡是表面上老实可亲的人就一定是大好人。焉知她不会上当?连我都上了严茂顺的当嘛!严茂顺可是个色中饿狼,他酒后自吹,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他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女人需要什么,凡是他想要搞到手的女人,不管她身份多么高贵,一碰上他就浑身动弹不得……

  我感到抽搐又要开始,急忙吞下两片药。

  我不能老想这些事情,这岂不又中了雷彪的圈套!我不能死,不能疯,应该要求他们带我出去看病。

  这是什么药?吃下去为什么昏昏沉沉老想睡觉,我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从房角装有一根自来水管的地方,传来“咯吱、咯吱”——耗子磨牙玩儿的声音。老鼠的牙齿长得奇快,必须不停地咬东西,把牙磨平。书本、衣服、皮革、木箱最好。没有这些东西,只有石头、铁管它也得咬。如果它停下几天不咬东西,鼠牙就会长长,使它闭不上嘴也张不开牙,只能等着饿死。牢房里还有耗子,这太好了。光有人,房子里显得沉闷而无聊。我也曾养过一只蚂蚁,以后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耗子比蚂蚁又大多了,是个正儿八经的活物,牢房里好像一下子有了生机。

  听声音这么老梆,牙齿凌利,一定是个大耗子。我真想睁开眼看看,但眼皮艰涩不听指挥,只好闭目欣赏这老鼠牙齿奏出的音乐。

  我在南郊区劳动改造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在床铺底下发现一窝小耗子,心里腾起一股火气。贫下中农对我实行专政,连耗子也来欺侮我,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在我床铺底下做窝生崽。我把那一窝小耗子打死,扔到了门口的粪堆上。中午我下工回来,发现我的床铺上有几十只耗子在闹腾,最大的一只耗子王跟猫一样大。它们把我的枕头、被子咬得乱七八糟,被我打死的那几只小耗子沾着满身屎尿,也整整齐齐地摆在床铺中央。原来是大耗子从粪堆上把它们拖到我的床上,正在隆重地为自己死去的儿女开追悼会,当然也是向我示威,床铺上拉满耗子屎。我抡起铁锨,猛一顿拍打,才把那群成精的耗子赶走。

  连耗子都懂得报仇!自那以后,我对任何动物都不敢轻易伤害。

  想起过去这件有趣的事,心里很愉快。看来我应该多想想愉快的事情,给自己安一根精神疏导管,目前只有回忆自己最得意的事情才是唯一的安慰。我有过最得意的时候吗?

  我刚到农村的时候,队长分配我掏大粪。每天都在粪便里打滚儿。特别是掏完粪便以后盖那个粪坑盖儿,扑地一声,粪便像烟花一样四处喷射,我无法躲闪,溅得满身满脸都是粪便。当时又无处去洗澡,吃饭的时候只能把沾满粪便的手在沾满粪便的衣服上擦两下,拿起饽饽就啃。什么叫脏?我只知道饿!

  当时活计很累,活得也够艰难,可身体毕竟还算是自由的。什么叫自由?人类上“自由”这两个字的当还算少吗?我现在几乎忘记自由是什么滋味了,真后悔在自由的时候没有认真享受自由。

  我掏大粪的劲头以及粪便对我的污染连生产队长都看不下去,他受感动了。说我比农民还像农民,没有一点城里人的酸劲。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不是城里人了,要活着,要吃饱,就得卖命干。干狗事,不像个狗样还行吗!

  有一天队长问我:

  “你还会别的手艺不?”

  我会什么手艺呢?心里迟疑着,嘴上却答得很干脆:

  “我会理发。”

  队长算计了一下,一道命令就使我脱离了大粪坑:

  “你就以咱们生产队的名义开个理发店,每天交给队上两块钱,队上给你记十分工,多赚的钱归你自己。”

  其实,我只给自己的孩子推过头,从未给成年人理过发,更不会使剃刀。而农村的老头儿都喜欢让剃头匠把头皮、下巴刮得锃亮。俗话说人无三天力巴,绝处逢生,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我!我借口买理发工具,又回到城里,到全市最有名的“凤凰理发店”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送小礼,说瞎话、编故事——自吹苦学理发手艺是为贫下中农服务。连偷带学,用三天时间总算掌握了一点理发的基本要领。回家买了五个大冬瓜,悬着腕子削瓜皮,锻炼手劲和腕子上的功夫。

  一个星期后,我的理发店就开张了。头一个顾客就是一位连腮胡子的老大爷,这叫开门先碰上个大辣椒,我的双腿真有点发软。头一刀还敢下,越到后边手抖得就越厉害。多亏我临时想起了一段著名的快板书,叫《大老王剃头》——

  有个剃头的大老王,

  挑着担子走四乡。

  碰上个地主要剃头,

  价钱讲定是二斗红高粱。

  地主有话讲在先,

  拉破一个口儿

  要扣掉一斗红高粱。

  地主摘掉大草帽,

  老王心里直发凉:

  这脑袋七棱八角

  除去沟就是梁,

  跟猪头长得一个样!

  老王心里一紧张,

  “噌——”拉破了一道口儿,

  “扣你一斗红高粱!”

  老王心发慌,“噌——”

  又拉破了一个口儿,

  地主得意地举起两个手指头:

  “扣你二斗红高粱!”

  老王心里来了气,

  抡起刀子“噌噌噌”!

  “我一不做,二不休,

  今天叫你全扣光!”

  想起这段快板书,我的精神忽然放松了。反正老头儿的脑袋在我手里抓着,管他是地主的脑袋还是贫下中农的脑袋,他的生杀大权操在我大老陈手里,我的双手不再发抖。虽然给老头儿拉破了几道小口儿,总算顺利地过了第一关。

  我的操作技术实在算不上高超,但我的审美意识是一流的。某些小地方可能理得不够整齐,大的轮廓、发型保证说得过去,因此青年人还是愿意叫我理发。那个时候男女发型都很简单,千篇一律,我很快就能应付裕如。顾客越来越多,每月除去缴给队里买工分的钱,自己还能剩个六十多元,比在城里活得还舒心自在!

  公社书记也叫我推过几次头,当然是一分不收还要侍候得格外小心。我边推头边陪他说闲话,他认定我是个“能耐人”。很快,新的机遇又降临到我的头上:公社调我到拖拉机站当技术员。

  拖拉机站里养着十四个大爷,农闲的时候他们打扑克、下象棋,一到农忙的时候拖拉机就坏。我去了以后当然要改变这种状况,大爷们捣蛋,我自己学会了开车,他们便拿不住我。我上中学的时候就会骑摩托,开拖拉机如同闹着玩儿,捎带着连汽车的驾驶执照也拿下来了。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聪明,至少不是笨人,车钳铣铇,画线下料,我都能来两下子。扩大业务范围,增加收入。有了钱就好办事,可以让领导高兴,也可以让下边的人听话;可以赏,也可以罚,还可以整治人!有人出难题难不住我,有人叫板也叫不住我,只要有事业可干,七股八叉、钩心斗角,我不在乎。由技术员升站长,由站长升厂长……

  天无绝人之路,我陈公琦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能活得下去,连掏大粪都能掏出花样儿,当犯人也熬上个犯人头儿……

  号子里又响起老鼠磨牙的声音:

  “咯吱、咯吱!”

  清脆悦耳。我害怕惊动它,慢慢睁开了眼睛——

  墙角的自来水管连接着楼下的女牢房,一个我没见过的犯人蹲在地上,用手抠水管四周的水泥块,我抬起身子招呼他:

  “喂,你想干什么?”

  他没有理睬我,连头也没有转过来。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

  犯人们见我醒了都凑过来:

  “别喊了陈大爷,他是哑巴!”

  哑巴?哑巴能犯什么罪?怎么也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似乎感到用手抠不过瘾,抓住水管用力摇晃,那意思似乎是想把楼板摇出个窟窿!他穿着背心短裤,皮肤像黑紫色的缎子一样油光发亮,一用力身上的肌肉隆起,疙里疙瘩,一副令人羡慕的好身板。脑袋剃得精光,上下一个颜色。没有人知道他犯的什么案,叫什么名字。更猜不透他成天跟那个自来水管玩儿命又是为什么?

  “陈大爷,你这回可捞够本了,吃完了睡,睡醒了吃。”

  我的确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十来天,这其间收审站的医生来给我打过几次针,右半身的痉挛基本上能控制住了,只是身体太虚弱,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越躺越不想起来,有一天想起来恐怕就真的起不来了。我若不想死就得尽可能多活动,恢复右半边身子的机能。我试着慢慢下了地,腿脚好像不是属于自己的,沿着床边走了几步,血脉渐通,腿脚才开始灵便起来。

  估计快到吃第二顿饭的时候了,我想漱嘴洗脸,让自己清醒清醒。老犯人到便池给我接凉水的时候,不得不让哑巴挪开一点地方,他站起身看看我。

  我冲他笑笑。

  他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虽然吐不出含义明确的字眼,但五官却如同一块微型集成电路板,能表达各种丰富多变的感情信息。

  我明白他的意思:向我表示关切,问我身体感觉如何?

  我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在我昏睡的这段日子里,号子里又来了三个新犯人,除去哑巴还有一老一少。那年轻的贼眉鼠眼,相貌猥琐,我猜测可能是“皮子”(小偷)或“黑线”(晚上拦路抢劫)上的人物。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向我露出谦卑的笑脸:

  “我叫范天文。”

  “犯的什么案?”

  他还有点扭捏,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

  号里的老犯人不耐烦了:“陈大爷是号长,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进了这个号子算你烧了高香,要在别的号子早把你打熟了!”

  “瞧你这个假眉三道的赖样儿,天生是个‘鸟屁’!”

  ……

  犯人们七言八语,有些不逞之徒大概早就手痒痒了。他们天生喜欢阴暗,我这个号长可能不如崔朝柱更合他们的口味。

  范天文确实被吓住了,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

  “我是吃白钱的。”

  我想“吃白钱”大概就是偷盗之类的行当,为了别惹起是非我没再详细追问他。另外一个小老头儿,倒是慈眉善目,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他见我把脸转向他,主动地点头赔笑:

  “陈大爷。”

  “哎,可别这么叫!”我赶紧摆手,“别看我胡子拉碴,比你小得多。你这样叫我折寿。”

  “别客气,我今年整五十。”

  “比我大七岁。贵姓?”

  “免贵姓刘,单名叫义。”

  我笑了,这个刘义有点买卖人的习气。不觉也换了一副开玩笑的口吻:

  “阁下犯的什么案?”

  “咳,说来惭愧!”

  他像演员一样有声有色地仿佛要起板开唱:

  “伪造股票,倒卖了一点粮票,我的职业是金银首饰匠,在干活儿的时候碰巧也会做点手脚……”

  一个性急而又只会用暴力抢夺别人钱财的犯人插嘴问:

  “股票也能伪造?这么说你还会造假钱?”

  “小兄弟,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不能伪造的。诸位以后如果需要刻图章,需要各种各样的介绍信、证明信、工作证、记者证,请去找我,我一定效力。可就是一条,这次进来不知还能不能被放出去!”

  犯人们被他那幽默乐观的神态逗笑了。

  刘义是个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的人,很快就赢得了犯人们的好感。

  我对他的职业更感兴趣:

  “这么说你对金银首饰一定很内行了?”

  “不敢,略懂一点皮毛。”

  “解放前夕,母亲把家里的金银细软裹了一大包袱,交给我亲叔叔带往香港,让他站住脚以后派人来接我们全家出去。这些财宝实际上都是我母亲的,外祖父家相当有钱,连他们家的房子都是仿照故宫的样式盖起来的,只是比故宫矮一点。谁知叔叔到香港以后把这笔钱占为己有,根本不跟我们通音讯,后来他成了一家大表行的董事长。至今,兄弟、叔嫂之间视为仇敌。家丑家丑,家家都有。”

  刘义见我突然不说话了,就试探地说:

  “陈号长,尊夫人如果有金银首饰需要加工,我出去以后一定愿意效劳,而且分文不取,保证不缺分毫。”

  母亲手里确实还有几件金物,说了几次想给陶波和我的女儿改成戒指和耳环。我笑着问他:

  “你在加工的时候是怎样做手脚呢?”

  他成心卖关子:

  “我不能说,我要公开了自己的手段,尊夫人就不会再让我干活儿了。”

  “没关系,让我们开开眼,以后好给你多揽点买卖。”

  他一抱拳:

  “那我就献丑了。比如,一个老太太叫我把一只断了的方戒指给她儿媳妇打成细戒指,我先将方戒指打成细长条。然后找她要凉水,说金子需要泡一下。趁她进屋取水的工夫,我立即截下一段金子含在嘴里。诸位听清,完成这全套动作最多不过两秒钟,神仙也发觉不了。”

  “你可真神了!”有人发出赞叹。

  我心里觉得可笑,不用神仙,警察就把你抓来了。

  刘义还有点老天真。仿佛他不是在讲自己走麦城,而是夸耀怎样过五关斩六将:

  “有的时候我把耳环在煤油灯上加热拉成细长条儿,用两张纸片裹住两头,一边拉一边用指甲掐,两颗绿豆大的金粒就裹进纸团,借着摸火拿烟之机金豆便进了我的口袋。有时,在脖子上搔痒痒,金子便落进了裤腰;有时,假装提鞋,金子就滚进鞋窝。总之一句话,神出鬼没,变化万端,让主家感到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不知谁咂咂舌头:

  “老天哪,谁要叫你干活儿可倒了血霉啦!”

  “怎么样?陈号长,尊夫人的戒指不敢叫我打了吧?”刘义揶揄地说。

  “老刘,你真是神偷!”

  我决不是挖苦他。他让我感到犯罪也是一种智力活动。

  “咳,再神也神不过人的心、人的眼,最终我不还是神到这个地方来了!”刘义转眼间变得神色黯然,真像个老头子了,“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合法的小偷,大块的金银往家里拿,没人敢管;另一种是非法的小偷,我们属于后一种。”

  不管怎么说,牢房里增加了刘义,使我的心情变得愉快多了。今后有了可以说话、可以交流一下正常人的思想和感情的人。我给他打气:

  “老刘,咱们说定了,我老婆的戒指和耳环一定叫你做。”

  “好啦,有你这句吉言,我就能盼到那一天。”刘义不愧是闯荡江湖的老梆子,乐观而有风趣。他一来,号子里的气氛就显得活跃多了,犯人们都挺开心。

  只有哑巴无动于衷,一个人蹲在墙角挖水泥。没有人敢招惹他,大概是害怕他那身力气。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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