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山镇虎反被虎咬
“牛宏,牛宏!牛宏来了没有?”游刚恼怒地扫视着会场。
“来了,来了。”崔芬拉下耳塞,急忙站了起来。
“你是牛宏吗?!简直是胡来!”
会场上爆发出一声哄笑,各基层店的经理、副经理们非常开心。有些人私下里向游经理的耳朵里灌了不少关于春城饭店的坏话,根据老头子的神色、说话的腔调,可以断定今天有好戏可看了。
崔芬满脸通红,急忙解释:
“牛经理没有空,我是这个季度的开会代表。”
“哈哈,春城饭店尽是新鲜事,还有专门来开会的代表!”
“老经理,这个经验不错,应该大力推广。我回去也选个开会代表,得省去我多少事!”
“对,大家都这么办,以后公司再开会别找经理,找开会代表就行了。”
“哈哈哈……”
这些有身份的老年人、中年人,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和一群普通的职工并没有两样。特别是当他们心里有了某种情绪的时候,因为他们的身份高、胆子大,有恃无恐,其表现并不比一般的群众更文明、更高雅、更有水平。
崔芬感到恐慌,手足无措,走也不好,留也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游刚强压住火气:
“开会代表算个什么职务?谁承认你?公司召开的是各分店的经理会议,且不说你该不该进来,你即便坐在这儿,能做得了牛宏的主吗?”
“牛经理说了,谁当开会代表就有权对饭店的事做主,实在主不了的事,再回去商量。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大家选的。游经理,您不必把公司的会说得那么神秘,那么高级,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当这个代表,给头等奖都不干,这是受洋罪的事!”崔芬也不是两年前那个受气包了,生完小孩儿以后的那一段邋遢时期已经过去了。身子早就恢复起来了,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牛宏去了以后她心气顺畅,干活儿拔尖,敢跟任何人比。当过劳动模范,在工作上到底有几手真功夫。做人没有短儿,就不甘忍受别人随意的欺侮了。她冲着公司经理甩完了几句冷腔,提起小包掉头就走。
游刚有个毛病,一向对女人都比较客气,还喜欢和她们开个玩笑。他放缓了口气:“小崔,你回去马上叫牛宏来。不,等你回去就来不及了,你在公司先给他挂个电话,叫他立刻来!”
“我管不着,你们自己通知他吧。”崔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司的小礼堂。
“嚄,好家伙,春城饭店的人一个个都这么横!”
“老经理也是吃软怕硬,对我们有能耐,对牛宏毫无办法,连牛宏手下的人这样当众顶撞他,他也只好吃下去。”
游刚虽然没有全部听清中层干部们的小声议论,可是他猜到了,发过这种议论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牛宏成了他最大的障碍,管不了牛宏,往后他就当不好这个饮食公司的经理。他叫手下的干部给春城饭店接通了电话,游刚拿过话筒:
“你是牛经理吗?”他打起了官腔,“我是游刚,你为什么不到公司来开会?”
“我们的代表没去吗?”
“什么代表不代表,公司不承认,我打发她回去了。今天召集的是基层店经理会议。”
“在我们店没有副经理,没有支部书记的情况下,由大家推选出来的开会代表,就可以行使副经理的职权,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而且我认为是个很不错的办法。您不应打发崔芬同志回来,伤害我们选出来的代表。”
“公司是叫你来开会,不是叫你再派个替死鬼来!”
“替死鬼?你认为开会是和死同样难受吗?”
“你不要胡扯,小崔能把公司的精神带回去吗?能代替你进行传达贯彻吗?”
“完全能够,这本来就是开会代表的事情。何况我们还专门买了个开会用的录音机,可以把会议内容全部录下来,回来播放。”
“别提你那个录音机了,开会的时候她插上耳塞听音乐。”
“这只能怪会议的内容不能吸引她。”
游刚受不了牛宏这种不慌不忙、冷静沉着的腔调,他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胡搅蛮缠,立刻到公司来!”
“对不起,我被工作缠住了,实在走不开。”
“你还有没有组织观念?还承认不承认公司是你的上级?”
“我都承认,而且还承认公司党委派我到春城饭店来主要任务是把饭店搞好,并不是光为公司服务,每会必到。”
“你不了解上级精神,能把饭店搞好吗?工作要干,会也得开!”
“我一个人顾不了两头儿,远的不说,就说这个月,打击经济犯罪每周学习两天,学习新宪法集中讨论三天,讨论买国库券的意义每周两个半天,机构改革每周一、三、五下午,主人翁教育每周半天,还有计划生育,节水节电,五讲四美,新事新办,口号无穷,会议不断,经理同志,你算算,还给我们留下多少干工作的时间?”
不能再这样一句对一句地叮当下去了,游刚说:“我通知你了,来不来你看着办吧!”
他用力地挂上了电话,回到小礼堂却极力装得心平气和,对大家说:“牛宏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我们先议着。现在时兴民主,公司也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然后就改革机构,党委改选。我把工作报告的草稿早就印发给你们了,今天就是征求你们对这个报告的意见……”
“老经理,咱们公司有十几年没盖房了吧?职工意见很大。”
负责基建的沈副经理把话接过来:“盖不了房,没有钱!”
“有人反映春城饭店的职工每人分了一套新房,可有这事?”
“那是附近一个小研究所盖房,研究所里要房的人不是很多,牛宏出了一半钱,盖好的楼房就分给他一半。”
“嘿,牛宏哪儿来的钱?”
“这你得去问他。”
“春城既然有钱,公司为什么不调上来?”
“凭什么?他各项指标都完成了,而且都有点超额,该缴的全缴了,你凭什么调人家的钱?”沈副经理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别说调,我找他借都不借给我。他说——你们正副经理加起来够一打,都找我借钱我应付不过来。你们商量好了,由一个人出面跟我谈。你们赚了钱就盖房,赚不来钱拉倒!”
“牛宏这小子也太狂了!”
负责生产的陶副经理一向支持牛宏,慢条斯理地说:“这不能怪牛宏狂,只能怪我们这些人太无能了,又连续三个月没有完成利润指标。元旦、春节,这是我们饮食行业的黄金季节,你们各个饭馆却赚不上钱来,叫公司怎么办?”
“你们把奖金都卡死了,每月不许超过八元,下边的人谁还干!”
游刚摇摇头:“这是市里的精神。”
“得了吧老经理,你就会唬我们,整治老实人,你的文件下去有半年了,春城饭店的奖金根本就没改,上个月每人还发了近四十元奖金。我的职工都不干了,哭着喊着要去春城当服务员,现在的人谁不见钱眼开?哪儿给钱多就愿意往哪儿去。你们公司的头头要搞一个章程,别搞两套,别像广东跟深圳似的把春城办成个特区。要管都管,要不管就都别管,不能管得了的管,管不了的不管。搞邪门歪道很容易,光为了捞钱谁都会!”
“牛宏能干,为什么不叫他到公司当经理?破格提拔嘛!”
……
大家攻击的目标不约而同又对准了春城饭店。牛宏——这个害群之马!如果没有他,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各在自己的小单位当官坐天下,吃官饭,干官事,坐山为王。有了他就打破了平衡,破坏了安静。这小子好像灵机一动就把别人都超过了。有了差距群众就会比较,就会要求向高的看齐,就会对“当官坐天下”的干部产生不满意。说买卖话,牛宏这叫砸了别人的饭碗。说干部话,牛宏这叫破坏了别人的官运。怎能不叫这些中层干部们发火呢?他们一是学不了牛宏,不能冒那个风险,干工作可不能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二是能学也不学,学牛宏岂不太栽跟头、太失身份!他们根本就瞧不起牛宏那一套。因此他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咒骂牛宏,把他骂倒、骂臭、骂垮!恢复全公司的平静。
游刚被吵得耳根子发疼,头脑发昏。大家有的真生气,有的假生气,无法引导,又不能清理出几条像样的意见,会议在争吵中开始,在争吵中结束。大家对公司的意见集中在春城饭店和牛宏的身上。牛宏成了扎在游刚嗓子眼儿里的一根鱼刺,如果承认他这一套是对的,那么游刚经营饮食公司的那一套就全错了。这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不解决牛宏的问题,游刚就要得罪一大批自己的老部下,这对他在党委改选和机构改革中的地位是大有妨害的。因为他还不想引退,还不想撒手闭眼。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各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年轻时开玩笑,说能活六十岁就满足了。现在活到了六十六岁,却很不满足。
吃过午饭,游刚坐车来到了春城饭店。牛宏和饭店的职工们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小汽车,认不得汽车也认得人,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打招呼,这使游刚心里好生不快,他到其他基层店去都不会碰到这样的冷遇。他走下汽车,看见饭店门前还停着三辆小轿车,心里为之一动:坐小汽车的人物还有到这儿来吃饭的?难怪这个店的人都这样大气哩!
游刚正要推门而进,门却自动开了,穿着笔挺的邱二宝迎上前来,口齿伶俐地说:“经理同志,您好!是视察,还是吃饭?要视察请到经理室暂坐,要吃饭请到楼上雅座,只剩下五个外国客人还没吃完。”
“我找牛宏。”
“牛经理正给待业青年讲课,您请到经理室稍坐,我去叫他。”
这不就是邱傻子吗?完全像换了一个人。虽然有一点装模作样,但比过去那种浑身野气、满嘴粗话要强多了,待人大方,彬彬有礼。凡是认识游刚的服务员们,都过来跟他打个招呼,然后再去忙自己的工作。虽然不是一群一伙地围着他,说着讨好的笑话,仰着巴结的媚脸,但都很懂礼貌。游刚不经常到这儿来,每来一次都发现一些新的变化。牛宏这小子倒真有一些怪招,把手底下的这帮人玩儿得花花转,他好像有一种善于驾驭人的特殊的力量。
按理说,一个大公无私的经理,或者是一个资本家的经理,看到下边的基层店办成这个样子都应当高兴。可是游经理不仅不高兴,反而觉得不舒服,心里不是滋味。他想的是什么呢?既不是为了社会主义的“功”,又不是为了资本主义的“钱”,然而他确确实实又是吃我们的大锅饭活着的。
游刚没有到牛宏的办公室去,他在一楼的各个房间里转着,有时亲切地和职工交谈几句,有时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使人摸不清他是为什么事情来的。只有崔芬心里多少明白一点,他很可能是为牛宏没去参加公司召开的会议而来。因此崔芬在打扫餐厅的时候故意把电镀铁椅子弄得乒乓乱响,碗筷哗啦啦,连走路也像旋风一样带着一股火气,脚步咚咚响。孙连香听说游经理来了,从洗碗间出来,鞍前马后围着游刚转,主动介绍饭店的情况。
游刚问:“牛宏给待业青年讲什么课?”
孙连香说:“唉,别提了,我们饭店赚了点钱,他被这点钱烧得难受,拿出去投资,办代销点,就像我们的分店一样,卖我们的产品,打我们的旗号。他就不想想待业青年有几个是好小子,赔了钱、砸了招牌,职工有意见,牛宏也被缠得拔不出腿来了!”
“你们店敢私自向外投资?”
孙连香放低声音:“牛宏是个贼大胆,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她突然又收住话头,因为牛宏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牛宏脸色很难看,显然也是闷着一肚子火气。但不是因为游刚来到饭店兴师问罪,他是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无能。饭店越办摊子越大,问题更复杂,困难更多,比他的估计还要复杂十倍,困难十倍,他处处感到力不从心,智穷才尽。更为可悲的是人心从不满足,大了还想大,好了还想好,大概只有天才才会把握时机,急流勇退,见好就收。
“游经理,叫您久等了,真抱歉!”
“你架子大,请不动你,我只好上门来看你。”
牛宏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到办公室坐吧。”
游刚故意装得很随便,一屁股坐在电镀椅子上:“这儿不挺好吗?清静,凉快。”
“游经理,你们谈吧,我去刷碗。”孙连香识趣地走了。
“牛宏同志,你对公司有什么意见吗?”游刚亮开了架势,打起了官腔。
牛宏望着自己的上司没有搭腔。他不能说没有意见,可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向游刚提什么意见,对方的神色显然也不是征求意见来的。这几乎是我们队伍里的一种惯例,在谈话进入实质性问题之前,总要先打官腔,他控制着自己,忍受着这可恶的官腔。
“有意见就敞开谈嘛!”
牛宏本想说:现在的时间、地点、心情都不适宜交换意见。可话到嘴边也变成了一句官腔:“没有。”
他只有也打官腔,才能引出对方要说的话。
“那为什么公司召集会议你不参加呀?”
“我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清楚了。”
“噢……听说你们店把赚来的钱又拿到外面去投资?”
“有这回事。我们不能像过去的土财主一样,把赚来的钱放在瓦罐里,再埋到地下藏起来。应该让钱生钱,钱变钱,我把饭店看做是活细胞,而不是死砖头。”
“先不说这样做是对是错,你不觉得在办这件事之前应该跟公司打个招呼吗?”
“跟公司打招呼当然也可以,可是并没有一种条文规定非打招呼不可。如果我事前请示公司,十有八九会办不成,公司会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无限期地拖下去,因为谁批示同意,将来出了问题就要担一部分责任,哪个领导愿意冒这种风险呢?我自己决定,出了问题由我自己负责,公司领导可以理直气壮地当批评者,这正是我对公司领导的爱护和体贴。”他的话很对,但说得太损了!
游刚一开始想漫天撒网,不让牛宏摸着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全国正开展打击经济犯罪活动,你们店的进展如何?”
“打击的是犯罪活动,我们这里没有。有人多吃几口,小拿小摸,还称不上是坏人。”
“你们这里没有?财贸、饮食行业成天和钱粮物打交道,是重点,你敢打保票?”
“我是经理,当然敢打保票!”
“你好像对上级派下来的中心任务有一股对立情绪!”
“不是对立,而是要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不管单位大小,当一个领导要是以上级的脑子当做自己的脑子,那是最危险的!”
游刚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这么说你可以不要上级领导,不听党的指挥了?”
“游经理,你不要用这么大的帽子吓唬我,我这个人可胆小。我的意思是说,基层店的小经理不能老跟着公司大经理的屁股转。今儿个您说东,我们向东;明儿个您说西,我们向西;后天你又说东,我们再向东;大后天你又说西,我们返回去。这受得了吗?”
“我是大草包、大笨蛋瞎指挥?你要拿出证据来!”
“您不要生这么大的气,我没说这种话。一九七九年您说可以多发加班费,一九八〇年又下令一分钱的加班费也不许发。一九八〇年规定奖金随便发,去年又说奖金不许冒顶,最多不许超过八元钱。您指挥小经理是很容易的,可小经理再去指挥群众就不那么容易了。政策没有个连续性,没有个永久性,怎么取得群众的信任?领导不能老是左右打自己的嘴巴!”
牛宏深深地刺伤了游刚的自尊心。饮食公司的老人跟游刚说话心里都有个界限:不能触犯老经理的权力、尊严。资格老的人最忌恨别人瞧不起他,牛宏恰恰给自己的上级造成了这种印象。
“好吧,你既然谈起了奖金,咱就把话说明吧。从下月起,你们店的奖金也必须按公司的统一规定改过来。这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根据市里精神,党委讨论通过的。”
“我不能执行这个规定,那样会破坏职工的情绪,失去群众的信任。表面上看国家是节省了几千元的奖金,实际上国家将要损失几万、几十万以至几百万!公司只应该按八项指标考核我,我保证每一项指标都不会低于同规模的饭店。至于怎样办饭店,请不要干涉太多。”
“什么?什么?这是国家的饭店,不是你私人的买卖!”
“您叫我当这个饭店的经理,我就要按自己的想法干!”
“好啊,你也太狂妄了!从现在起我撤掉你的经理职务,写出检查再说!”
“什么?这可是您说的?将来可别赖账?谢谢您把我解脱了。”牛宏突然给游刚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站直身转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游刚说:
“实话对您说,从一上任那天起,我就不想当个完人,不想当个让您满意的人。像斯大林那样的大人物还三七开哪,我是个凡夫俗子,只要五五开就行!但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群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责任。再见!”
邱二宝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了这场谈话的全部内容,当他感到形势不妙,跑到后面把石心菊和长寿眉师傅找来,两个经理全不在了。
这才叫真戏假唱,弄假成真。下一章请看—— 蒋子龙文集.6,赤橙黄绿青蓝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