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认为世上最亲的人是母亲,又称“娘亲”。
俗云:树靠根,儿靠娘。《诗经》里唱:“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古人今人都创作了大量歌颂母亲的文化作品。
母亲无论怎样歌颂都不为过。
于是,有人就把值得尊敬和亲近的本不是娘的人也比喻成娘。扩而大之,一些不是人的东西,如一个部门、一种机关、一件物体,也可以被形容为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企业和上级领导机关及其职能部门,被认为是“母子关系”。经济界曾经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作“给企业断奶”——中国的企业是不是真的吃过谁的“奶”,这“奶”至今断了未有,且不去说它,“断奶”是人生中一个过程,这无疑是指一种母子关系,决不是指狼奶和狼孩或人奶和狼仔而言。还有一句流传更广的话,叫“婆婆太多”。在过去,在现在的许多地区,过了门的媳妇管婆婆也叫娘。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道德里,婆婆和儿媳妇的关系是最微妙最一言难尽的了,与其当婆媳还不如当母子呢。生活中的儿媳妇都想熬成婆,她们中的大多数最终也确实都能当上婆婆。而中国的企业这个“儿媳”,恐怕永无当婆婆的可能吧?如果企业是婆婆,那谁是“儿媳”呢?难道是用户?
群众关于议论企业和它娘的话就更多了:“企业效益好上级部门是亲娘,企业亏损了上下左右都变成了后娘”。“50年代的领导亲娘多,商品时代的领导后娘多”……
这又引出了中国特有的“后娘文化”。但不能忘了,后娘也是娘。
《儒林外史》里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乌云后的太阳毒如针刺。
其实不该一概而论,后娘也有好的。至少有一个后娘不比有一群娘更坏——中国就曾经有过“多娘时代”。大户人家三房四妾,大小老婆一大堆,那就更难伺候更难适从了。
中国的企业跟娘的关系也有过甜蜜时期,一切都由娘包起来,你只管干活,不用竞争,不管赔赚,不怕亏损,更不必担心会发不出工资、会关门大吉。老娘强大,包打天下,躲在老娘的翅膀底下,凡事不操心,何乐而不为?后来是娘觉得无法适应新的经济形势,而对经济大市场、大循环,眼花缭乱,力不从心,不得不把企业推到第一线。不是儿子夺权,是娘要放权。不是革命,是改革。
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经验证明,权力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只要享受过权力的滋味,就不愿主动放弃。所以封建时代出过不止一个太上皇,名义上让出皇位,大权还抓在自己手里。凡主动放权的,多不彻底。不放不行,都放了又不甘心,只好时放时收,放放收收。
因之,中国经济界著名的“母子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慈母有败子。有出息的儿子也许碰上了不放手的娘。在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儿大不由娘”的阶段。但企业和娘的关系,却是“儿大娘也大”。尽管有许多企业已经结束了“在家靠父母”的时代,却无法不遵循“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何况娘虽然已经没有充足的奶水,温暖的怀抱,但威势还在,控制手段也更加严密了,更加上时常担心下面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局面变得不仅复杂,而且古怪了。这么大的国家,什么样的娘都有,什么样的儿子都有,娘怪儿子,儿子怪娘……
这争论,这争吵,这些年来从没有间断。却也并未争出或吵出一条好的出路。
也许这种古怪而复杂的“母子关系”,还要继续古怪和复杂下去。
前不久,中央电视台转播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家庭官司,一位老娘把几个儿女告到法庭,说他们给的钱不够消费。儿女们则说自己的生活都不富裕,认为娘的生活水平比他们还要高,应该体谅儿女的难处。娘有娘的苦衷,儿女有儿女的难处,各说各的理。官司结束后,有人说当娘的应该告,有人却更同情儿女,还有人认为一家人在全国电视观众面前出乖露丑,娘和儿女都输了……
真是一场意味深长,让人浮想联翩的诉讼。如今儿女难当,别以为娘就好当。《说文解字》里解释这个“娘”字是“烦扰”。
何况企业和它的娘还不单单是个奉养问题。把上级机关说成是企业的“娘”,本身就不科学。如果非要这样形容,是不是可以像参考西方的经济管理办法一样,也参考一下西方的文化道德观念?
萧伯纳在《人和超人》里说:“父子、母女之间,不是爱的法则,而是革命的法则,解放的法则,是有才能的青年压服筋疲力尽的老人的法则。”
有一天当娘的倘若真的没有招儿了,为形势所迫,就不能不听儿女的了。一般的家庭是遵循这样一个规律。企业和它的娘呢?
1996年1月 当今骂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