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可以标示着一种时尚，也可以代表着一种进取姿态。清晨，专业队的游泳馆对外开放，我们刚出水，少年游泳训练班就进来了，他们肩背手提的每个人都有三个包，饭包、书包、游泳包。滴溜甩挂，一副还没有完全醒过盹来的样子。进了更衣室，30多个孩子先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和语文期中考卷，全都丢给一个同学，今天轮上他值班，要替同学们按照标准答案抄卷子。教练则督促其他同学换衣服。

　　我跟教练认识，便小声问他：“这一个人代抄的卷子能算数吗？”“不算数又能怎样？他们的功课只要凑合能及格就行。”“这不是误人子弟吗！”“我们不误别人也误，家长们都抢破脑袋想往这个班里挤。”大家都成名心切，拿个冠军就什么都有了，我问他这些孩子的成材概率有多大？他说：“1-2%。”我一惊：“这么低呀？98%都是陪练的！”“有陪练的才能出尖子，竞技体育没有不练能成为冠军的天才。”

　　他们的生命正处于“上山”期，必须争强好胜、不甘示弱，才有可能登上人生的峰顶。而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开始“下山”了，相对要轻松得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服老。顺其自然，借助自然，老而不争，老得认头。认头也就是认输，老是一种弱，不羞于示弱。20多年前我刚开始晨练时，每天一下水就是两千米，十几年后随着年龄的增大在递减：1800、1600、1400……现在只游800到1000米，以吃完早饭坐到电脑前不犯困为标准。可见人一老并不是先输给别人，而是输给自己，输给时间，输给距离。

　　也正因为懂得示弱，反而会体现出一种生命力的强韧。我们中年纪最大的泳友是90岁的老林，每天骑自行车来，而且不是顺着扶梯下池子，直接跳下去，游200米就上来。其他几位84至87岁的老先生则游400米……这就叫不可不退，又不可退得太快。服老认输不是萎缩，不是静等着无常来索拿，彻底的完全的认输是死亡。而生命本身就有一种自然的力量，在与衰老抗争。所以除去顺其自然，还要懂得借助自然。

　　其实，老而不争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一般人很难达到。比如杨绛先生借兰德的诗所表述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我和谁争都不屑。”达不到这种高度，还有另一种通透的老：“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经忘记。”（米沃什《礼物》）由于物质的极大丰富和享乐主义的盛行，现代社会除去产生了“啃老族”“闪婚族”等这个族那个族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逆龄族”，就是拒绝变老。声称“年龄只是个数字，一个没有意义的数字”。能活到百岁的人，你说他78岁时算多老？其代表人物是86岁的《花花公子》创办人海夫纳，仍然拥有并还在大量抢进自己公司的股票，84岁时又娶了一位24岁的新娘。

　　我就此曾征询过诸多对“逆老族”的看法，祝福的多，艳羡他的极少。就像我看着眼前一群“三包少年”，不仅不羡慕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甚至还庆幸自己熬过了那个“逞强”的阶段。同样是游泳，我只带一个小包，里面装着游泳用的东西，以轻松的心态在水里收获点快乐。为什么只是“一点”，而不是大乐？大乐为呛水，别忘了乐极生悲。但面对少年，我竟然觉得老了很好，但我确实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正常？如同我在跟孙子说笑时，觉得当爷爷忒幸福一样。即使上帝发善心再多给我70年寿命，让我回去重新开始当孙子，我也不干。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