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
月亮被乌云折磨得愁容惨淡,令人戚然。我疲惫不堪,心不在焉地摸出钥匙,稀里糊涂地打开房门,猛然吓一跳,屋子中央似站着一人,轮廓一团乌黑。顺手打开屋灯,才看清是我那盆昙花!知道它今天夜里要开花,早晨我给它喷了水,洗净叶片上的尘土,就如同给即将出嫁的姑娘梳洗打扮一样,然后从阳台上搬进屋里,摆在了中间最宽敞的地方。它太高大了,最高的几片叶子高过了我的头顶一截,其枝叶繁茂,头重腰细,像舞台上穿扮好了的美女,款摆腰肢,颤颤巍巍。
昙花开放是它自己的大事,也是我生活中的乐事,每年到这一夜我都像守岁一样看昙花从开到落的全过程。这是我躲起来写长篇的地方,所以把自己喜欢的昙花也从家里带来了。今天恰好要回家拿几本书,从早晨离开竟耽搁了一天,冷落了昙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花为人开,花蕾吸收了人的精气才开得水灵,人宠花,花媚人。
每年到这个时辰,花蕾的笑口已经大开,临近子夜才能火爆爆地怒放,昙花的生命随即达到巅峰状态。今晚由于我的粗心,它可能以为自己被遗弃了,十三个半尺多长的花蕾,如同十三只白天鹅,怒冲冲弯脖子拧头,尖嘴紧闭。我赶紧搬了把凳子坐到它跟前,眼对眼,嘴对嘴,真诚地表示自己的歉意。从现在起寸步不离地守护它,赞美它,崇拜它。
昙花激动起来,花蕾微微战栗,如天鹅抖动颈上的羽毛。包在外面的根根红针,像伞骨一样挺直、撑开……好大的排场,红日未出,先见光芒。光芒既现,轰轰烈烈的日出就在眼前,绿的像窗外的夜色,厚重、坚实;白的尖锐、轻巧,一心要突破绿的笼罩,弯弯噘起的尖嘴眼见就呲开了,一股噎人的香气喷射出来!我把脸贴上去,猛吸几口,一团浓香,一股清凉,从喉头直坠肺腑,熏得我一阵晕眩,立刻觉得五脏六腑清洁透亮,如醉如仙。刹那间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荣辱喜忧,身内身外一片圣洁宁馨。
花瓣颤动,千娇百媚,愈张愈大,愈大愈白,奇迹般地有节律地伸展开来。昙花简直是在讨好我,显灵般现出自己活泼泼的生命,眼对眼地让我目不暇接地开放了。中间露出一个锥形的深洞,洁白娇嫩的花蕊颤颤地挺了出来,根部是一团绒毛般的白线,簇拥着它,突出着它,白得高贵,白得纯净。如刀如剑的绿叶上竖起十三朵巨大的白花,它们是按照一个口令,踏着同一个节拍开放的。满屋弥漫着醉人的香气,我胃里发出一阵贪婪的鸣叫,真恨不得立刻就把所有花蕊及蕊上的白粉吃掉。
昙花那楚楚动人的神态又让我下不去嘴,它是专为我开的,躲开所有的人,躲开君临万物的太阳,不凑热闹,不争喝彩,藏进黑夜,躲在刀丛剑树的叶片之下,自甘寂寞,只为悦己者“容”。可它又是多么地傲慢,多么地自得。今年昙花开得最多,也开得最为壮观。
“昙花一现”——从来都是贬词,是文人们编排出来的。一般人喜欢好吃多给,喜欢坚固耐用,喜欢“死不了”或不死不活,他们轻易看不见昙花开放,便嘲笑它的“一现”。正因为它一现即逝,才更说明它清高,它珍贵,不同凡俗。人活一世能像昙花这样轰轰烈烈地“一现”,也很了不起。世界上还有多少终身未能开花的人生?
昙花摇曳,花影婆娑,花蕊竟轻轻地弹拨出一种乐声,意境悠远。我心头震撼,生出一种莫名的虚幻的激动,和着昙花生命的韵律,仿佛能进入一片祥和的精神高地。从这片高地上望去,空阔而斑斓,这也应该是最富于创造性的时刻。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