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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大和尚

  好一个沉静的大和尚!硕大而浑圆的光头,重眉敛目,神定气清,一袭青衫,束身长坐。窗外月光如水,泻进禅房,深秋的辽宁千山,已寒意刺肤,凌晨待裹被而眠的同伴被冻醒后,看见沧海依然在打坐,双目微闭,面色红润,大汗淋漓……

  在《沧海速写》中还记载了这样一段佳话,己丑八月吉日,沧海在陕西终南别院巧遇本如法师,是夜随法师登终南山,凭虚御风,聆听天籁,抵达净业寺后,沧海连画十幅小品以奉法师,并依次题跋。其中一幅有这样的句子:“日落月高,灵犀一点,闲唤神雕去来,一入终南万虑空。”应寺内僧人所请,与法师月下一同泼墨,挥毫直指,尽去墨碍,乘兴合作了几帧大画。翌日,沧海与法师同往净业寺前殿礼佛,佛事毕行至半山,法师道:神雕来也。沧海举目上望,林梢空阔处果有二雕盘旋,经久不去,犹有相送之意。

  写到此,你道沧海是僧?是俗?其大名尹沧海,相貌很像世人心目中的大和尚,甚至比和尚还更像和尚。舒朗平阔,峻崎恬淡,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出家人的气息,凝重少语,性净空明。但目前他的真实身份还是南开大学教授兼书画艺术中心主任、清华大学国画名家工作室导师……甚至还挂着一堆诸如“博导、院长”之类的头衔,却经常往来于各大丛林,与诸多高僧大德相交甚厚,有个阶段他甚至真想出家,多次上九华山,每次上去都不想下来,最后又总是被各种力量拉下山。

  沧海仿佛是带着绘画的使命来到尘世,每时每刻都在竭力吸纳与绘画有关的一切。他在六七岁时从野外拣到一具骷髅,用河水洗净后就天天画它,等到闭着眼也能从各种角度将骷髅画得滚瓜流熟了,就试着给它添上血肉和五官,分出性别、职业和年龄。那个骷髅一直陪伴了他许多年,睡觉时就放在枕头边。后来果然从安徽乡下考进天津美院,然后就一路读完博士。原本一个身材修长的翩翩青年,清癯内敛,笔墨清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出家的念头,常常将自己灌醉,认为调和各种紧张关系的最好办法就是上山当和尚。但他不仅自己作画,还要教书带学生,终于未能如愿。待度过那个“激烈期”,恰如长江闯出了三峡,沧海变得澹荡深厚、朗阔温润,同样心怀炽烈,却变得庄重自强,骨子里反倒具备了一个真和尚的学养,“心地上无波涛,性天中有化育”。

  奇怪的是经历那个阶段之后的他,外形也博大起来,超重的肉身与内心一同向纵深开掘,身材变得蓬勃、壮硕,内里变得古拙、沉实,他又恢复了过去的静默,歙气于骨。落到笔下,有时墨色沉沉,莽莽苍苍,气势夺人;有时简洁苍劲,意趣横飞,以率直入画,却气足神畅;有时笔墨奇崛,沉潜着一股清冷幽静之气,洞心骇目,绝俗惊世。有时作大画没有空墙,沧海便将画纸铺在地上,赤脚踩着宣纸躬身作画。以他那庞大的体量,竟能轻盈自如,绝不会踏坏薄薄的画纸,作画时厚实的脚掌也绝不出汗。有天晚上我闯进他的像仓库一样的画室,坐在后面静悄悄领略他的才华。前面一堵大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宣纸,或许是许多张纸拼在了一起,他已经进入一种半痴狂的状态,忽而对着画纸默默出神,忽而这儿一片山、那儿几棵树,运笔放逸,纵横突兀。我感到“他身上的所有细胞都打开了”,兴奋时一手抓两支笔,在纸上勾抹。但始终不吭一声,头上冒着热气。

  我明明是眼看着他作画,待大画成形后还是吃了一惊,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有了这样的妙想佳构?是动笔前已成竹在胸,还是完全靠临场的即兴发挥?他见我如此喜欢这幅画竟当场就要送给我,他的豪爽令我竦然一震,当即谢绝:“这幅画可以换一幢楼,你敢送,我不敢要!”后来在他的画展上,我看到这幅取名《自有天机贯胸臆》的大画,挂在展厅迎面的大墙上。他的画里充盈着禅机,所以我说,沧海骨子里还是个大和尚。 蒋子龙散文集:红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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