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书
你知道什么是地书吗?如果不懂,赶快去公园里见识一下。
在湖边的台阶上,有十几位老人各自手握一杆一米多长的大笔,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大字。躬腰悬臂,提气凝神,有的工楷,提按顿挫,一丝不苟;有的行书,水润滋漫,神韵自摇;有的狂草,笔走龙蛇,水滴飞溅。无论字写得好坏,都浸润着一种气韵精神,泛溢着一股快乐。
有人写的是现成的豪言壮语:老骥伏枥,老当益壮;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有人在抄写时下流行的顺口溜:春眠不觉晓,麻将声声了,夜来风雨声,输赢知多少……
围观者跟着一块念,然后哈哈大笑。每个字都有其含义,每句话都表达一定的内容,于是这种现场地书表演就有了社会性、讽刺性和娱乐性。每个执笔者的性格不仅体现在字上,还体现在所写的内容上,使湖边变成一个大娱乐场。写的,看的,在一旁给出词的,起哄叫好的,相互切磋技艺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
这种地书的大笔都是自制的,笔杆用塑料管或拖把杆代替,笔头则是海绵或泡沫塑料,蘸一下湖水能写五六个字。省钱,省事,用不尽的湖水,写不完的土地,既练字,又健身,还可养神益智。难怪写地书的人越来越多,看地书的人也越聚越多。
其中有位老太太的字写得很见功力,自己写一阵就扭脸指导一下身旁的一位老先生:“你为什么老把字写这么小?抠抠搜搜,瞎瞎眯眯,湖水又不花钱,让字伸开腰,笔画要舒展,不怕难看,就要个大气!”
老先生不吭声,笔下的字果然写大了。但字一大笔画就散了:“你瞧瞧,这么难看,还谈何大气?”
呀?听口音有点耳熟,就凑过去仔细端详老先生的面容。果然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位梁工程师,学冶炼的留美博士。他的太太则是留苏的,当时是另一个大厂的厂长,人称“香水厂长”……
想到此我似乎真的闻到了老太太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在我的记忆里,梁太太只要出门就一定会往身上喷点香水。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香水这种东西,就是从梁太太那里长的见识。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苏联老大哥”援建的项目正如火如荼,梁工作为高级专家也在我们厂待过很长的时间,每当他的太太到我们厂来找他,在她走过去两三分钟内,楼道里还有香水味儿,那时候苏联制造的东西讲究傻、大、笨、粗,连香水的味道都格外刺激。只要她一来,我们就禁止闲杂人员随便出入,以尽可能多保留一会儿楼道的香味。
“文革”一开始梁工被打成“美国特务”,但他大腹便便,体胖心宽,在厂里挨完斗,回家换一件干净衣服像没事人似的上街混在人堆里看大字报……想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想笑,便直起身子学着梁工的口吻说:“好,水边写水字,字水灵,人滋润。”
梁工身边的老太太扫了我一眼,到底是留苏的,气势还像“苏联老大哥”那么冲:“什么叫水字?这是地书,懂吗?我们有个正经八百的地书协会,会员比在纸上写字的书法家协会的人还多!”
我赶紧改口:“失敬失敬,地面练地书,越练越地道。”
老先生也借机站直了身子,看我半天才笑模悠悠地说:“你是大笔杆子?(这是我在工厂时的外号)”我笑了:“您果然是梁老总,几十年没见却在这儿碰上了。”
“你一定是几十年没到公园来了?人们不是经常感叹世界真小吗?何况一个城市!”
“不错,一个留美的炼钢老博士,一个学机械的留苏专家,如今都成了地书协会的会员,好风雅,好情趣,越老越精神!”
梁工摆摆手:“行了,别咬文嚼字,我知道你的本意是想说,水边写水字,越写越水,字水人也水……”
“不敢,不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赶忙摆手。
2003年5月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