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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卫的震撼

  天津火车站过去叫“老龙头车站”。天津古有九河注入渤海,为渤海之要塞,正是“老龙王之头”。

  当“老龙头”建站一百周年的时候,车站翻修一新,昔日的“老龙头”变成一只大鸟,主站房凌空欲飞,两侧伸展数千米长的附属建筑状似鸟翼,环抱着站前七十米高的钟塔楼。建筑有灵魂就活起来了,透着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气、神!

  人们拥进天津站,确切地说是迈进富有巴洛克风格的圆拱形中央大厅,突然都站住了,周围的什么雄伟呀、壮观呀、新奇呀全消失了。气骨雄豪的建筑群落刚才还深深地刺激了大脑皮层,此刻也像潮水般地退去,只剩下头顶上的一幅画。

  这是一片在中国从未见过的穹顶巨幅油画,高二十一米,直径二十四米,面积近六百平方米。题目叫《精卫填海》。画面让人惊骇,恍惚间有飘逸、浮动的感觉。

  七个背生巨翅的裸女,烘托着中间的精卫,她头顶一圈彩虹,身长六点五米,翅膀十二米,呵护着两个肥胖可爱、刚长出嫩翅的龆龄童子。周围还有一百只成精的海鸟围绕着她们……画家把具体的东西全部抽去,只留下海、天、云,用浓重的蓝黑色油彩堆出一团团大的色块。云的迸飞,洪荒宇宙的旋舞,生的角逐,力的拼搏,爱的测试,美的流溢,海一样翻腾的血,云一样飘曳的长发,雷电似的翅膀,像剑一样劈开了厚厚的云团。

  精卫们驾风驱雨,衔巨石以投海,激起冲天水柱,如喷泉一般。海和云、人和天搅在一起,这是一幅中国的“创世纪”。画面上有生命的大运动,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感。精卫的精神投下一束光晕,她们的翅膀照亮整个大厅,她们强大的生命的热力在散发,温暖了冰冷的海和天,温暖了这将军红的磨光花岗岩地面和顶天立地的坚硬的大理石柱子。

  精卫填海图体现了设计者的一种精神。起初,设计者曾想采用一个最常见最保险因而也是最平庸的方案:在中央大厅的穹顶上安装无数个灯泡,这有个很好的名字叫“满天星”。可心里总觉得这么好的建筑不配画太可惜了。古今中外哪一座优美的建筑离得了绘画和雕塑!于是,建设者决定搞“立体感很强的正宗油画”,并想好了内容,画“哪吒闹海”。

  为此去请教天津的油画大家秦征。秦征直摇脑袋:“不好,哪吒闹海被画滥了。这是车站,头顶上有妖魔鬼怪厮杀成一团,会让人看着不舒服。”

  “你说画什么好?”

  “《精卫填海》。”

  “什么意思?”

  “中国古代两大神话,《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毛主席一篇文章使愚公移山的故事家喻户晓,却冷落了精卫。《山海经》里说:‘炎帝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述异记》里说得更详细,炎帝的小女儿溺死于东海,化为精卫鸟。精卫与海燕结合,生雌如精卫,生雄如海燕。今东海精卫溺水处,暂不饮其水。精卫,一名冤禽,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

  好个志气鸟!精卫其实是中国的第一个女神,并司青春、爱情和复仇。让她来落户“老龙头”,岂不是饶有意味?已调到北京出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党组书记的秦征,不愿做京官,老想着画画儿,没事就跑回天津。他的家和户口也都还留在天津,市里便决定把创作天津站穹顶画的任务交给他。

  秦征那艺术家的硬劲又来了:“叫我干就得由我说了算,身不由己莫谈艺术!”

  市长竟亲自给他下了“全权负责”的委托书。他带着王玉琪等五个得意弟子投入了紧张的创作。画家们把自己封闭在二十多米高的脚手架上,有的时候需躺着才能挥笔,有时要蹲着、半蹲着或弓腰歪身地画,中间的高部则要站直了扬头作画,甚至还要踩着凳子。每天和精卫在一起,他们就是精卫,被自己创造的海浪抽打着,精卫的翅膀载浮着,水雾云层像香烟一样在他们身边缭绕……创作的冲动像烈火烧灼着他们,感觉不到大棚里四十多度的高温,听不到脚下施工的噪音,他们仿佛也跟着精卫经历了死的恐怖,获得了生的力量。

  看那精卫的裸体吧,有着太阳般的肤色,闪闪发亮,瓷实而有弹性。曲线是冷峻而优美的,不失女儿的圆曲、光滑和灵巧,却又带着锋芒,带着青春的棱角,有饱满而充沛的活力,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坦然地大爱、大恨、大复仇。也让人们坦然地欣赏这裸体的强健和优美。精卫的脸是风暴塑造的,没有传统的女神形象的福态、柔媚、恬静,有的是智慧和自信,强悍、坚毅、威猛。雷电是她的眼睛,这眼光执着地洞识了生命的意义,只有中国女人、经过大死大生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眼光。画面上有海天、云光也有女性的温慈,有复仇者的酣战,也有儿童的嬉戏,构成了对美好生命永恒的肯定。

  精卫——波澜壮阔的生命!

  精卫是鸟,应该有双翅。正是这许多大小不等的翅膀给油画以奇特的生命和恢宏的气势。正面看,精卫羽化成仙,腾空而起,“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反面看,精卫正对着大海俯冲,而且是加速度地俯冲。侧面看,精卫在翱翔。不论从哪个角度看,精卫都在飞,都很美,给人以强烈的浮动感、飞升感,仿佛主站房连同中央大厅也一并驮在精卫的翅膀上,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旅客们无法不在这穹顶画下驻足仰视,它喧宾夺主,吸引了众多的游客拥进天津站,不是为了坐火车,而是想看看《精卫填海》。它比天津站名气更大,传扬得更快。而关心这幅画命运的人,仍担心精卫的裸体——乳房、腹部、大腿,紧张地注视着各方面的反应。

  首先是工人、普通的旅客很喜欢。外国人看了感到惊奇,他们说中国允许画这么大型的裸体油画说明开放政策了不起。几个韩国人干脆说它是亚洲第一流的……秦征师徒却不愿意人们这么大惊小怪,舆论太大就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万一有哪方神圣不喜欢,说句什么话,岂不麻烦。他们希望自己的作品悄悄地先活下去,在人们的心目中生根、发芽、强大,成熟到血肉丰满,真正成为天津站绝对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时才能说《精卫填海》站住了。

  大家都盼着北京机场的“壁画风波”不再重演。祝愿精卫的命运会比那些沐浴的傣家少女的命运要好……

  1983年春 蒋子龙文集.12,人物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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