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非常”到“正常”
“非典”灾难进入反思期。
人们反思最多的是“非典”暴露出来的道德问题:个人品德、社会公德、公共卫生道德等等。比如,“非典”为什么会在中国这么多地区和城市蔓延?截止到二〇〇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全球有“非典”病人八千二百四十例,仅中国内地就占了五千三百二十三例。二〇〇三年五月五日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其封面大标题是:“SARS NATION”(SARS国度)。我们愤怒归愤怒,理智归理智,这次似乎很难以简单的断然否定来回击侮辱。
“非典”看上去是被控制住了,但谁也不敢保证它还会不会卷土重来?就像台湾和多伦多那样。人人心里都估摸着,今后也许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那人们希望今后能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呢?至少要活得干净一些,经历过非常灾难以后的正常,不应该重复以前的那种正常。这也就是国际生命伦理学会的前任会长、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丹尼尔·维克勒提出的——“以公共健康捍卫人的尊严”。
现代人的尊严,不是光靠你自己活得体面就能维护的。而“公共健康”必须要有公共道德做基础,做保障。毋庸讳言,“非典”灾难是一场公共卫生的危机,它暴露了现代社会潜藏的精神和道德危机。中央电视台记者王志讲过一段他的采访经历,深刻地刺激了我。社会上流传的“毒王”是确有其人的,他不仅是最早感染“非典”的,也有着极强的传染性。先传染给他的家人,然后就在社会上和医院里传染了一片,有两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为抢救他而被传染,最终以身殉职。他是名副其实的“毒王”。当王志提出要采访他,想借以提醒世人,他竟张口索要五万元钱,没有钱就不接受采访。所以,社会上至今只知有“毒王”,却不知“毒王”为何许人也?他是怎样称王以及到底毒到了什么程度?
再比如,河北出了一个该判死刑还未来得及判就先死了的“非典”病人。他是一家公司的总工程师,去北京探视生病的女儿,自知染上了“非典”。便打电话让其妻租了一间房,然后便私自逃离北京。在此后的几天里,他分别到不同的洗浴房去大洗慢泡,每顿饭还要到不同的餐馆去吃喝。这显然是在故意传播“非典”病毒,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而别人还活着,心里不平衡。直到在一家洗浴房里昏死过去才被揭破真相。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怪事,致使非典疫情扩散开来,造成人心惊慌。所以,全国抗击“非典”斗争的转折点,是从中央撤掉两个政府高官开始。然后国家便一个接一个地颁布法令:抗“非典”不力的要撤职、开除,后果严重的依法处治;身染病毒却隐瞒疫情,故意传染给他人者,要判刑十年以上直至死刑;谣言惑众、制造恐慌者,同样会受法律制裁;借“非典”危机坑蒙拐骗、敲诈勒索者,也要被绳之以法……
同时,中国许多城市都立法重罚陋习。北京规定,吐一口痰罚款五十至二百元。上海人大常委会重新修订城市环境卫生法,对吐痰、便溺、乱丢垃圾等陋习可处以最高为二百元的罚款。自四月二十六日至二十九日,在四天的时间里上海出动一万二千名执法人员,处罚了随地吐痰者三百二十四起。每处罚一个,周围的群众就鼓掌称快。可见随地吐痰已经成了人人厌恶的恶习。但,有人乱吐乱丢有本事,身上却没带那么多钱怎么办?上海市民呼吁加上这样的条款:“对无钱缴罚款的人,叫他用无偿劳动作补偿,穿上特制的服装,到公众比较集中的地方做擦洗痰迹的劳动或打扫卫生。”
如果在香港随地吐痰,则罚得更重,由过去的六百港元提高十六倍多,改罚一万港元。在新加坡随地吐痰要罚一千美元……这说明各地方的人都对随地吐痰深恶痛绝。二〇〇三年五月十四日,天津出动一千二百名执法人员,分成多路在繁华商业区、车站及主干道开展“抗击‘非典’改陋习、随地吐痰处罚你”的宣传活动。一上午有九百二十六名随地吐痰者受罚,处以最高限额十元的罚款。这可能是因为天津人收入低,执法者心慈手软,罚得有点温情脉脉。所以随地吐痰的人也多,派出的执法人员只相当于上海的十分之一,用了八分之一的时间,抓住的随地吐痰者却是上海的三倍!
中国人随地吐痰,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有时因一个人的一口痰会搞得其他中国人都很没有面子,甚至很没有尊严。对一个国家来说,既然你是国际社会的一员,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要顾及它国对道德规范的期望。对一个人来说,只要你承认自己是社会的一分子,同样也要承担维护社会公德的责任。何况能够借痰传播的“非典”病毒,不仅让你丢面子、丢尊严,还会丢性命。性命攸关,就促使人们在“非典”灾难中思考许多伦理道德的问题,包括对社会责任和道德责任的认识。于是,社会舆论提出了“以德治典”、“以德防病”的命题。
德是教养,是知识,是人格的力量,也是一种约束。中国古写的德字是,上面一个“直”,下面一个“心”,有一颗正直的心就是德。而现在的德字,是两个人十四条心,还要在心的上面横上一根杠子。现代人七根肠子八条肝花,向善的决心并不总能十分坚定,很容易屈服根深蒂固的陋习。更何况我们有那么多人口,人口素质问题喊了许多年提高并不明显,没有严格的法制约束,怎么能形得成一个德字?
因此,在抗击“非典”的过程中,始终伴以各种各样的法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种卫生的公共社会和健康的公共道德。这就要求社会公正,给每一个人的健康和长寿的机会均等。不能因某一个人的陋习,影响他人的健康。所以丹尼尔教授说,法律和警察也是“公共健康”的组成部分。
公共道德危机不解决,“非典”走了还会再来。即使“非典”不来,还会来一些其他更要命的“典”!据权威部门统计:“百分之十的中国人患有甲型肝炎(在美国、日本,这一比例只有百分之一);大约有五百多万人患肺结核病,在世界上排名第二,且其中许多病例具有抗药性。”据全国防治艾滋病中心预测:“到二〇一〇年中国将有一千万艾滋病病人,这意味着中国将成为艾滋病病人最多的国家。”
面对这样一种卫生状况、健康状况,我们还敢大松一口气,说“非常时期”过去了?如果想不白经历这场“非典”磨难,就应该借非常灾难动用非常手段,建立起正常的公共道德规范和正常的“公共健康”制度,才有可能以后不会经常出现“非常”。正如先哲们所言,美德是每个人自己的礼物。而陋习,也是你自己的罪。 蒋子龙文集.10,难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