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世界
鲁迅曾说过,他的杂文都是经过自己、编辑、总编辑和检查官抽过四次骨头之后,才得以面世的。可见,社会对杂文的刻苛由来已久。“文革”之初,邓拓遭殃也是因为杂文。
杂文容易让人神经过敏——这就有点意思了。“杂文过敏症”本身就让人觉得像“杂文”。所以,文坛如走马灯,其他文体都曾经大红大紫过,如朦胧诗、意识流小说、纪实文学、散文……等等。唯有杂文,似乎一直像后娘养的,从来都不招人待见。但,后娘养的不一定就不好,能进入历史排行榜的大人物中,就有后娘养的。凡后娘养的大都生命力旺盛,越压越生,越挤越硬,倒也活得有滋有味。
杂文也如此,不算热闹,却决不冷清。但生活走到了今天,杂文便遭遇了双重挑战。一种来自现实:当下世界可以说进入了杂文时代。这并不是说现代世界要捧杂文,而是指世界本身变成了杂文,到处都有“投枪和匕首”,经常发生让人惊醒和刺痛的事件,比如“非典”、“多宝鱼”、“苏丹红”等等事件,算不算是送给这个时代的一篇篇杂文?有些国家的所作所为也是天天在世界各地写杂文。
有钱的杂,没钱的杂得更邪乎。世界杂,社会杂,政治杂,官场杂,生活杂,男女杂,人杂,事杂,心杂,情杂……现在的杂文即便累吐了血,也杂不过这样的现实生活呀!看印在纸上的杂文,远不如看眼前活生生的现实更过瘾。杂文杂不出花儿来,又怎么能吸引人呢?
何况杂文还真就不能杂出花儿来——这就是当前杂文遇到的第二个挑战:社会对杂文的曲解。现实无论怎么“杂”人们都能容忍,唯独对杂文,老是神经紧张,想鸡蛋里挑骨头。有些人甚至一见到杂文,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是为什么呢?鲁迅曾将杂文称做“杂感”。这就是说,杂文要有敏锐的感应神经,对时弊和史弊有新颖独到的感知、感觉、感悟和感慨,方能成文。现代世界如此之杂,任谁都会有满肚子的杂感,何况是作家?然而,如今杂文对社会现实的敏感,远不如社会现实对杂文的敏感。于是杂文技法却被大普及。眼下铺天盖地的顺口溜和各种段子,就是老百姓创作的杂文。现在可以说真正到了口无遮拦、无所禁忌的时代。一个清洁工就可以在马路边拄着扫把对人生前途、婚姻状态、国家形势、世界政局以及领导人的风度大加褒贬,随意议论和感慨一番。新闻媒体利用自己的传播优势,也在大搞影像杂文、救急杂文。所有访谈、对话、追踪、焦点等等节目都是借用了杂文技法。
杂文形式被滥用,谁都可以说杂文、做杂文,就是作家写杂文格外被人忌惮。这才叫以杂治杂,杂文碰上了鬼打墙,徒呼奈何?如此这般林林总总,是说明后娘养的或狗娘养的杂文快完蛋了吗?不,恰恰相反。杂文不仅死不了,还正在变幻形式以多种面目被利用、被器重。当今文化越来越杂,杂文正该杂到正根上,以杂取胜,以文识杂,杂而不浮,文而有道。再加杂文原本就命硬,何患之有?
2003年6月7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