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说故事

  怎样保证一部小说好读呢?那就是要有个好故事。一个好故事可以涵盖一切,它可以成全一部好小说。如果故事不能成立,立意蹩脚而陈旧,情节漏洞百出,人物就成了累赘,小说也必将成为灾难。

  所以说,一个好故事,就是一部好小说,甚至就是一个好作家。

  一个好的小说家必须具备两点,一是文学才能;二是讲故事的才能。现在有文学才能的人太多了,报刊上、网络上、数不清的回忆录里,各种大量的文件和报告里,学生作文里……现代人在铺天盖地地显露着自己的文学才能。那么,优秀的小说家为什么并没有成群结队地出现呢?可见文学才能是次要的,讲故事的才能或许更重要。

  甚至,只有讲故事的才能才是罕见的,它考验着作家的成熟度、观察力和叙事技巧。

  用《故事》一书的作者罗伯特·麦基的话说,作家百分之七十五的劳动应该花在故事上。叙述故事的艺术,至今仍然是人世间占主导的文化力量,地球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故事在传播,人们对故事的胃口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从文学的根本上说,无论题材如何,其本质永远是现实的。目击正在发生的历史,谁会对这样的故事没有兴趣?

  那么,什么样的故事才是好故事?

  好故事是没有一个公式可以概括的,每一个好故事都会有最适合自己的模式。“故事”——本身就意味着变化。好故事就像故宫或北京的四合院,外面看是一个样子,到里边又是另外一种样子,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房子,宫里有宫,院里套院,屋里藏屋,一层层推进,一环环相接,丰富多彩,神秘莫测,纷繁复杂,变幻万端,越深入到里面越精彩。

  好故事必定是人生的提炼,取其精华;又是生活的比喻,人际关系的映象。在故事中发现生活中掩藏的东西,又留出空间,让阅读的人再往里面灌输自己的生活内容。

  故事结构得越精巧,人物的形象就越生动,语言自然也就跟着精彩起来。

  说透了其实再简单不过,只有好故事才值得讲出来,人家也才愿意听。自己讲的如果都感到吃力和厌烦,就不要抱侥幸以为别人可能会喜欢。当今社会各类产品,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趋于饱和,唯独缺少好故事。尤其给才能和灵感留出空间,天才的故事总是富有传奇性的灵感,最容易打开商品社会的饱和状态。

  这里不可不提及构成故事最基本的要素:细节。

  故事的根本力量在于提供细节,没有细节便没有故事。我很欣赏目前流传广泛的一句英文成语:“魔鬼在细节。”(Devils are in the details)二十世纪世界四位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的密斯·凡·德罗,在被要求用一句最概括的话来描述他成功的原因时,他就说了这五个字。

  陈鸿桥先生在论述密斯时说:“细节的准确、生动可以成就一件伟大的作品,细节的疏忽也可打败一个宏伟的规划。当今全美国最好的剧院基本上都出自密斯的手,他在设计每个剧院时,都要精确测算每个座位与音响、舞台之间的距离,以及因为距离差异而导致不同的听觉、视觉感受,计算出哪些座位可以获得欣赏歌剧的最佳音响效果,哪些座位最适合欣赏交响乐,不同位置的座位需要做哪些调整方可达到欣赏芭蕾舞的最佳效果。”

  小说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小说的故事是生活的比喻,而支撑故事的是细节,如果没有细节的血肉,故事就只是一副死人的骨架。若想让故事活起来,就必须依靠细节。当今小说两大弊端:一是胡编乱造不可信,二是冗长拖沓如嚼蜡。这两种弊端都是由于缺少好的细节。比如,现代“官场小说”分为两种:“夸张派”和“写实派”。它们的差别就取决于小说的细节。

  夸张派“官场小说”,首先是小说,不过借官场说事。因此难免激烈,乃至偏激、轻率、急躁,常被怀疑具有某种破坏性。这类小说读起来触目惊心,却多为官场中人所诟病,认为这是那些不懂官场的人编造出来的官场故事,没有实际意义,现实生活中的官员真要像夸张派“官场小说”中所刻画的那样,便连三天也混不下去。

  写实派的“官场小说”,强调必须写得像官场为第一要义,小说形式只是“浪弭混乱的工具”。此类小说对官场巨细无遗地无情搜索,涉及各式各样的官场现象,想涵盖更为复杂多变的现实矛盾,甚至会深入到权力背后的心理结构、社会背景、官场文化等等。

  最近我读到这样一本小说叫《没有绯闻》,作者就是在职的高官,里面有些细节是非官场中人难以想象得出来的,给人的感觉甚为真实:省里召集的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会议散场了,市长和市委书记冲进厕所,各自占住一个便池,拉开裤链刚要方便,却看见副省长和省委组织部长从后面跟进来,他们俩便赶紧意守丹田,将就要发射出来的尿液憋回去,不失时机地把位子让给领导。一个让了另一个也得让,谁不让谁就会吃亏。两位领导一边痛痛快快地撒尿一边讲黄段子斗嘴,讲黄段子最需要有人哈哈大笑地捧场,可站在后边的市长和市委书记都不敢吭声,他们俩都知道副省长和组织部长不和,谁知道他们的黄段子里藏着什么猫腻儿,笑不好或对这个笑得多对那个笑得少了点,都会把自己搁进去,可这种时候不笑也不对呀……两个人不仅笑不出来,甚至在有了撒尿的位子之后连尿竟也撒不出来了。

  细节的作用是先告诉读者故事是怎么发生的,这个原因如何导致了那个结果,上一个结果又如何变成下一种结果的原因……细节就这么一环扣一环地揭示出连接的因果关系,一级级地引导故事走向高潮……待到细节赋予了故事以生活的意义,小说便大功告成。

  所以,没有作家不知道故事好编,好的细节难寻,独一无二的细节尤其珍贵。好莱坞有些制片人,每年都要花重金在全世界范围内搜罗好的细节,有了足够多的精妙细节,再请枪手根据细节编故事。

  细节决定故事的成败,故事决定一部小说的成败。既如此,为什么当代小说里又缺少好故事呢?这跟近几十年的“小说革命”有关,认为小说不必有故事、有人物,只要有上好的“意识”和“感觉”就足够了。这其实是一个写不出好故事的“上好”借口,自己不行的就鄙视它。但是,我强调故事的重要性,并不是忽视当今文学观念所发生的变化,结构当代故事是不可以脱离当代文学观念的。

  比如文学的经典概念:“文学就是人学”——现在连人的概念都已经悄悄地在变,“机器人”也叫人,但并不是人。克隆人是人,却让我们觉得比任何妖怪都更可怕,以至于许多国家都纷纷制定法律,禁止克隆人。但,意大利据传还是搞出了克隆人。电脑不是脑,却能代替人脑干许多事,现代世界离开一些人的真脑子没有问题,一旦离开电脑就可能乱套……人的概念的宽泛,带来了文学概念的无限延伸,结构故事的余地就无限地扩大了。想想好莱坞那些充满想象力的故事中的主角,什么“人”没有!

  前不久我在天津举办的全国书市上签名售书,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来自英国的星相学家,签售的新作是《星相与命运》,买者踊跃。间歇时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当今世界上的第一畅销书作家、英国的罗琳,精通星相学,在结构《哈里·波特》故事的时候,按照星相学设计人物和安排他们的命运,不然绝不会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那么大的轰动。

  我对此说将信将疑,或许是不懂星相的缘故。但有一点是可信的,现在的作家为了能写出好故事,全力以赴地动用全部手段,有风的使风,有雨的使雨,甚至不惜使用自己的下半身……

  经典文学著作中也都有一个经典故事,当代小说聪明地逃避故事,实际就是要逃避经典。而且当代小说学会了接受这个现实,学会了和时代相处,其表现便是重目标、轻意义,重销路、轻经典,心悦诚服地向市场低头,视畅销比经典更重要。或者认为,目标就是意义,畅销就是当代经典。困惑是真实的,无法躲避的。

  但,这只是当代小说的一个方面,还有更重要的另一面。无论小说有故事也好,没有故事也好,故事精彩也罢,不精彩也罢,小说反正是不会死的,一茬接一茬,不停地更新换代。纵使一些人甚或一些阶层不喜欢,或很喜欢,都不能阻止其存在和发展。当代中国小说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不断涌现新潮流,个性强烈,色彩纷呈,形成了不同特点的作家群落,具备了和历史、和现实、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对话的自信和智慧。有年愈百岁的老作家,还有几岁、十几岁的娃娃作家,堪称“四世同堂”、“五世同堂”。小说家的队伍壮大,气象可观,这表明当代小说大体维系着一种自然的生态平衡。年轻的小说家都是自生自长出来的,各有自己的生长环境、生长优势和生长姿态,他们有资格也有条件保持着自己的原生态势,也让当代小说园地花团锦簇,丰饶妖冶。

  因此也可以说,中国小说是值得期待的,好故事就更是可以期待的。

  2002年3月12日 蒋子龙文集.13,评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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