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电的敬畏缘自童年。热季下洼打草或干活,经常会赶上雷雨。雷在远处不可怕,有首童谣说“阵阵雷声响连天,想是天爷要吸烟。怎知天爷要吸烟?一阵一阵打火镰!”但,雷若老围着你的头顶转,就格外瘮人了,大家会慌慌张张就近躲进瓜窝棚或看场的小屋。恶雷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就在屋顶上炸开,闪电一道连着一道,道道都像要钻进小棚屋,甚至要将小屋一劈两瓣儿!真正的害怕是没有惊叫,大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小棚屋里憋闷得让人上不来气。
这时里面年岁最大的或平时有威严、说话占地方的人就该发话了:“今儿个这雷有点邪乎,老围着这间小屋转,没准咱们里边有人做了坏事,雷是来拿他的,不劈了他雷是不会走的,大伙都得跟着倒霉。从现在起咱们挨个都出去站一会儿,没做亏心事的雷不会动你,顶过一个雷后再进来。做了坏事的,雷一劈了他也就雨收云散,咱们大伙也就都得救了。”凡挑头能说这个话的人,必须先挤出小屋,头一个站在雨地里顶雷……
以后我到天津上学,才真正理解了美国奇人富兰克林,用放风筝的办法捕捉雷电的意义。大城市里已经非常聪明地将“雷”和“电”分开,所有的高楼顶端都有一根长长的避雷针,避不了的“雷”,也多半是沉雷、远雷,很少碰上会在自己头顶炸响的霹雳。而“电”,非但不可怕,而且无比可爱,它创造神奇,成就花花世界。古人讲“石火无恒焰,电光非久明”。而城市人的聪明就在于能让电光“久明”、耐用。城市里无处不电,处处靠电,电灯、电话、电表、电棒、电报、电唱机、电车……城市在白天显得死眉塌眼,苍白、拥挤、沉重,到晚上灯光一亮就活了,有了色彩,也有了精气神。所谓“光景”,有“光”才有“景”。城市里迷人的夜景,说穿了就是“电之景”。是电给了城市以生命和活力。
电如此美妙,人们焉能不贪得无厌、多多益善?这种无尽无休地索求,使电又变成了喜怒无常、难以驾驭的“雷电”,又反过来开始制约城市,制约现代人。当时我在工厂的一个车间里管生产,头上仿佛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把剑:“限电”。即“限制使用电力”。刚开始是每周二必停电,后来改为用电限数,只要一用够了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闸。我得用很多精力去跑电、催电、等着来电,天天跟电玩儿命。
1982年我第一次去美国,从东部到西部所有城市一到晚上都变成灯海光域,每一栋楼都是亮的。我大发感慨,资本主义就是腐败,到处都在浪费,咱们从小学一年级就懂得要随手关灯。陪同的人向我解释:在美国有一条规定,晚上下班后必须把办公室的灯都打开才能走,否则出了意外事故,别的部门不好救助,实际就是鼓励用电。当时我差点没吐出一句“国骂”,我们的生产第一线在天天限电,他们这儿竟鼓励用电。地球的另一面,真是什么都反着个。原来资本主义“牛”,不是“牛”在别处,是“牛”在电上。
不想没用几年,在电上我们也“牛”起来了,工厂不再“限电”,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电表,过去装个2安培的表算是大的,要经过特殊手续批准,现在10安培的电表也稀松平常了。可电用得越多,用得越方便,人对电的依赖也就越大。所谓现代世界,让人觉得就是电的世界。既然世界的诞生缘于一场大爆炸后有了电,那么世界的末日也将是一场大爆炸,咯噔一声断了电!因此,现代人也可以称为“电人”。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丢了笔改用电脑写作,渐渐便发觉自己的脑子发生了严重变化,我的脑子必须再加上电脑,才是完整的好用的脑子。倘若没有电脑光是我的脑子,无法思维、无法进入创作状态,简直就是猪脑子……或许还不如猪脑子。每当电脑出毛病,比如遭到病毒攻击,或丢了文件,就会急得想撞头,夸张点说像自己的小说世界到了末日。
电这种看不见、摸不得的东西,本来是一种没有重量的流体物质,现在却不仅全面操控着人们的物质生活,还深入地介入了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比如晚上没有电视看,是不是像丢了魂儿一样?尽管有电视你也不一定认真看。就像“魂儿”,有的时候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旦魂儿丢了却没法活。
电——正是现代生活的魂儿! 有情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