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熊丙岚看一眼手表,叫苦不迭:“哎呀,都一点多了,怎么办?是你跟我去?还是我跟你去?”
武耕新说:“你跟我回家去吃吧。”
熊丙岚很随便:“也好。我跟房东有约在先,中午十二点半,晚上六点半,我不回去就别等了。前一段时间吃饭老不准时,害得人家全家吃不好。”
武耕新却突然感到为难了,刚才他顺嘴一说,事先没跟家里打招呼,老熊毕竟是县委领导,倘若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岂不太难堪了。
熊丙岚看出了武耕新心里的这点意思,很正经地说:“你要变卦?说请我吃饭又后悔了?”
“熊书记,饼子、黏粥我保证有,其他还有没有我实在拿不准。”武耕新十分不好意思。这老兄的脸上难得露出这般真诚的难为情的神色,逗得熊丙岚非常开心,拍着武耕新肩膀说:
“走吧,别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天天在家吃小灶,大米干饭炖肉。我今天可是捞上了!”熊丙岚在工作之后,常喜欢开玩笑,说挖苦人的话,借以赶快调节气氛,放松神经。而且他越是喜欢谁,就越是向谁发动攻击,对人家的取笑也最厉害。他机智幽默,很会讲故事,有满肚子的趣闻轶事,不过有许多是冒犯当官之道的。像他这个级别的人说话还如此随便,实在不多见。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
“熊书记,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领导,一点架子没有。”
“你说错了,我架子大得很,不过是用来对付我不喜欢、不尊敬的人,对付那些不学无术而又爱摆架子的官老爷!”
“你的学问很大,是大学毕业当的干部吧?”
熊丙岚开心地笑了:“你呀你呀,你怎么老上当?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我没有真才实学,一肚子杂学,只上过六年私塾,十六岁参加工作,十八岁入党,当过文书、干事、教员、地委办公室主任、地委副书记,被打过右倾,甄别后当县长……我不过看的书多,中国有二十四史,我看了二十五史,把清朝的野史、演义也看了。我懂得医道,也知道一点武道,等你有了闲工夫我教给你点儿气功和养生的办法。”
武耕新来到自家门前,一眼看见戳在门口的那个用棉门帘捆成的铺盖卷儿,脸色陡地沉下来。别看他在全村人面前吹过大话,真看到家里人照他的话办了,做好了送他进监狱的准备,他又感到恼怒、伤心、丧气,还有几分窝囊!
熊丙岚笑着摇摇头,阴阳怪气:“看来府上不光不欢迎我,也不太欢迎你,这顿饭不大好吃。可我既然来了,手榴弹也炸不走我,非吃不可。”
他倒抢先一步迈进了武家门洞。大黄狗向武耕新耍贱,用嘴和前腿纠缠他,使他反而落在了后面。
林元秀慌忙从屋里迎出来。熊丙岚反客为主先搭腔:“武大嫂,别看你把老武的铺盖卷儿扔出去,吓不住我,我还是不请自到。”
林元秀红着脸半天答不上话来:“那……是孩子干的。明伟,快把它拿进来。”
“我哥放的,凭嘛叫我拿。”明伟嘟囔着往外走,他一点亏也不吃,不能让父亲认为那是他干的,光明正大地就把大哥给卖了。
武耕新喝住了老儿子:“我看谁敢动它?就放在那儿!”
明伟吐吐舌头,家里的气氛很紧张,熊丙岚马上给解围:“先放在那儿好,辟邪。等会儿我把它拿走,晚上搭脚正合适。”
无忧无虑的老儿子和老闺女咯咯地笑了,武家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了。别看武耕新不在家的时候,明理多么蛮横,明伟多么捣蛋,当爸的一回来一个个都老实了,噼里扑噜赶紧下炕让位。武耕新黑沉沉地阴着脸自己先上了炕,然后又招呼熊丙岚。
林元秀可急坏了:“熊书记,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哇,这不专来吃你的大米干饭炖肉嘛。”
“哎哟,我到哪儿去偷大米呀!”林元秀求救似的看着丈夫,“你怎么也不叫人提前送个信来,家里什么也没准备,给熊书记吃什么?”
熊丙岚赶紧收住玩笑话:“嫂子,我说笑话,你别当真。大米干饭炖肉会有的,不过得等一两年,到那时我管保你一听说炖肉就脑浆子疼。”
两个女儿为他们盛上棒子□粥,端出饼子、虾酱、熬白菜。熊丙岚香甜地咬了一口大饼子,夹了一点虾酱,吃得有滋有味儿:“嘿,真棒!说实话,这比干饭炖肉对我的胃口。今天我真饿坏了,你家老武用起人来不顾人家死活,他自己没有手表,也不看太阳,要不是我提醒,今天得跟他一块熬到没太阳。”
林元秀松了一口气,平时老听孩子们讲熊书记,今儿个一见,果然随和可近,跟以前到大赵庄来过的领导不一样。
熊丙岚一踏进武家门口就感到武耕新的后院不稳。这老兄很可能在家里推行“一长制”,自己说一不二。也许在外边遇到困难,还会到家里撒气泄闷,这个家庭缺乏应有的和谐、亲密,看来这顿饭不能白吃。他几乎是让人毫无觉察地打量了这个家庭的主妇和她的儿女们。林元秀的穿着打扮完全是北方普通农家妇女的样子,不过略显整洁。自己做的青布裤褂虽然旧了,也打上了补丁,但干净合体。相貌平常,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倦容,只有眉目间时而还露出昔日的娟秀之气,谈吐中有时也显得比一般农家妇女多一点知识。城市妇女到她这个年纪正是好时候,儿女已长大成人,自己也正当中年,可以享受所谓的第二青春期。而农村妇女一过四十五岁就好像进入老年了。什么时候能改变一下这个规律,中国农民的生活就算真有点进步了。
他问:“武大嫂,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大赵庄的一位才女!”
“熊书记又说笑话,吃苦受累的命,守锅台看孩子,有什么才不才的。”林元秀心里还有点慌乱,不明白这个县委副书记为什么老跟她搭话?以往也有领导到家里来,除去刚见面打个招呼,剩下的就只跟丈夫说话,好像只有需要盛饭的时候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你念过《论语》?”
林元秀点点头:“瞎对付吧。”
“‘五经’、‘四书’也念了?”
“念了一点,早就跟着饭一块吃下去了。”
“别害怕,我又不是批儒评法战斗队的队长。”熊丙岚口气一转变得严肃而真诚了,“不容易呀,在咱们‘燕赵之地’上,像你这个年纪的农村妇女念过这么多书的不多,老武好福气,俗话说在每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个女人,你就是老武的贤内助、坚强后盾。”
头脑灵活的明伟立刻把话接过来:“村里人都说您是我爸的后台。”
“‘后台’俩字前边没加个‘黑’字吧?”熊丙岚笑了,“不过我这个后台代替不了你们这个家庭后台的作用。”
林元秀觉得跟这位熊书记讲话好像自己的心眼儿不够用的,在脑子里弃置多年不用的知识正吃力地被唤醒、被调动起来了,仿佛早已干枯的智慧又开始复苏。这是个有趣味的人,他能钻透人的心思。相比之下,武耕新回到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关于庄上出了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林元秀只能从孩子们嘴里和左邻右舍的老娘儿们嘴里得到。丈夫回到家里就是吃饭睡觉,除非家里有什么事非他做主不可,才会听到那么几句金口玉言。而且有好长时间了,一进家门总是嘟噜着脸子,孩子们一见他回来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明伟和大女儿明英还敢插几句嘴。林元秀心里翻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有一股难言的委屈,又决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她借着收拾孩子们用过的碗筷,躲到外间屋去了。老大早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老二碗里还有一点粥没喝完,明琴也来到外间屋,西房里只剩下好奇的明伟和明英。明英似乎有什么话想跟父亲讲,因为县里领导在场不好开口。熊丙岚看出了她的心思,就问:
“明英,养鸡场的场长不好当吧?看你累得又黑又瘦,有什么难处吗?”
这一问不要紧,明英的眼泪噗嗒噗嗒掉下来了,冲着自己的父亲说:“爸,你把我免了吧!”
武耕新一惊:“死鸡了?”
明英摇摇头。
“出了什么事?”武耕新有点着急,他是颇为看重自己的大女儿的。
“人家说闲话,太难听了!”明英擦擦眼泪。
“咳,我当是有嘛大不了的事呢,听蝲蝲蛄叫就不耩麦子了?”武耕新耐着性子说,“明英,现在咱们太穷,经不起赔本的买卖。我知道你一定能干好。科学养鸡,扩大鸡场,不用你这个高中生用谁?把辛苦撂在那儿,把鸡养好,自然就会堵住那些人的嘴。”
“这叫长存君子道,日久见人心。”熊丙岚也帮腔,“你父亲的计划是靠鸡场、猪场先抓点钱做资本,再派多余劳动力出去承揽别的任务赚一些活钱,用来办工业。等工业赚了大钱回过头来再来扶持农副业。你可是头一炮,只能响不能哑。至于那些闲话,我也听到过,‘高干子女’并不是一句坏话嘛,肯去养鸡的高干子女本身就很了不起!”
“谁是高干子女?他们挖苦人!”
“国家没有大的变故,你爸爸的雄心得以实现,大赵庄的社员会过上比‘高干’还高级的生活。到那个时候群众对你爸爸和他的当鸡场场长的女儿的尊重,恐怕就不是‘高干子女’四个字所能包含的了。”
“熊书记可真会说话……”
老二明华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半天才把话说明白,门外围了一大群人,要找熊书记。
明伟对国际新闻有兴趣,立刻怪腔怪调地说:“还真的打上门来了,是静坐?是绝食?还是游行示威?”
“你少废话!”武耕新吼了一声,“你们谁也不许给我出去!”
一家人都拥到西屋,焦急地望着县委副书记。
熊丙岚还是笑模悠悠,一点不着急,连手里那块饼子都舍不得放下,且又夹了一筷子咸菜,这才下炕。走到门口还回过头不忘嘲笑一下武耕新:“他们所以不敢进来,就是叫你门口那个铺盖卷儿给镇住了。我这哪儿是来蹲点,分明成了你的私人律师,也许还是替死鬼!哈……”
这哪儿像个县委副书记说的话?然而他又是个真正可以信赖的县委领导。从他那半真半假、半讥半讽的笑话中透出一种贴心的真诚,一种仿佛和武耕新穿一条连裆裤般的支持,他的幽默冲淡了这个家庭的紧张气氛,抵消了武耕新脸上的那种严峻神色,让人感到安全可靠。
熊丙岚举着那半块饼子,不紧不慢地来到大门外边。武家门前果然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嘁嘁嚓嚓,嘀嘀咕咕。背后提起武耕新恨得牙根痒痒,脑子一热真找到县委书记要告状了,谁也不愿出头,都想往后捎。熊丙岚还能看不出这种阵势吗?他突然变得威严、冷峻,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用锋利的目光扫视着大家: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人吱声,前边的人开始往后挪。
“你们吃饭没有?”他举起手里那半块饼子,“你们武书记的爱人贴饼子真棒,咸菜腌得也很好,你们要是还没吃饭就请进来,咱们给他来个抄家!”
他脸上一点笑容没有,谁也不知道他是真想请大伙儿吃贴饼子,还是挖苦大伙儿。人群后边有个小伙子搭了腔:“熊书记,我们暂时还都有口饭吃,反正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今天找您来是想问一问,大队的几个干部都没有参加承包组,他们将来吃什么?我们很替书记们担心将来挨饿。”
有人一带头,别人也开始帮腔了:
“对,土地承包就是刘少奇炝锅,‘三自一包’的荤味儿又出来了!”
“县里领导同意我们庄这样干吗?”
……
鸡一嘴鸭一嘴,熊丙岚乐得听他们把肚子里牢骚都泄尽,就一言不发,大大方方地又啃开了他的大饼子。
还是那个小伙子又大声喊了一句:“大家问题提得不少了,请熊书记回答吧。”
熊丙岚看看他,脸面不算漂亮,却颇有吸引力,理想家的大脑门儿,沉思默想的眼睛,阔大的嘴角富有意志力,这显然是个头脑灵活、性格刚毅的年轻人。他笑了:“要是我没猜错,你就是大赵庄小有名气的马胜锐了?”
“对,他就是马胜锐,这么壮的小伙子成了待业农民,白上到高中毕业,不能上大学也不能种地,这叫什么事?”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没人要你了,用你们本地话说就是嫌你是个‘能能梗’。谁也没有你能耐大,谁也没有你嘴能说,谁也没有你心眼儿多。你想想,哪个老实巴交的社员愿意自己组里有个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的婆婆?”
有人笑了。熊丙岚的这番话太损了,他是有意杀杀这个年轻人的傲气,刺他一下。他接着说:“但是,有个人看中了你的机灵劲儿,用好了也许是个人才。叫我写了两封信,明天派你和另外两个人到县工业局,了解一下全县的社办工业、队办工业有什么特点,有多少种类。然后到好的队办企业参观一下,再到天津摸一摸行情、信息,拿出你们的方案,大赵庄应该办什么工业?怎样办?小马,这回看你是真‘能能梗’,还是假‘能能梗’。”
马胜锐一下子听傻了,红头涨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妒忌地说:“原来胜锐是另有重任,那我们干什么?”
“好吧,我就多说几句。我们党支部本来决定今天晚上向社员群众交底,”熊丙岚突然变得态度庄严,说话像掰棒子一样严厉而干脆,“你们这些待业农民明天就得出发,一批人去团泊洼水库割苇子,一批人去海边挖对虾养殖坑,包的都是国家的任务,收入百分之七十归大队,百分之三十归个人。据李汉忠计算,每个人每天可挣到十五块多钱,能干的可达到二十多块。这活儿就是他和刘心远揽来的……”
待业农民们一下子炸窝了,有人眉开眼笑,有人半信半疑。
熊丙岚一开口大家又静下来,仿佛他的话就是钱:“明天我和你们武书记也出发,到天津大学、南开大学去拜老师,请教经济专家,聘请技术顾问。这是创业阶段,将来的分工是:种田能手承包土地;头脑清楚、有心路的明白人搞工业、管理企业;会做买卖的搞商业;能工巧匠当工人;能耐人跑业务;瓦、木工进建筑队盖新村。小材小用,大材大用,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往后不要愁没活儿干,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
有人嚷:“这可真够新鲜的!”
“我要声明一句,这个规划是你们党支部制定出来的,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提前泄露点儿情报,以晚上老武同志的话为准。如果你们没有其他意见,我要进屋喝粥去了,这顿晌午饭吃得时间太长了。”
大家哈哈笑着散开了。
熊丙岚回到屋里,林元秀已经重新把黏粥加热了,盛在碗里热气腾腾。他还没有喝上一口,又进来一个人,一手提着黑书包,一手提着武耕新准备进监狱的铺盖卷儿。武耕新一见来人,慌忙下地:“万昆,你这就走?”
“我待不住了,现在就想走!”张万昆过去见了干部就溜,从不愿意跟干部对眼色,今天一反常态,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直盯着武耕新,“武书记,你心里对我真的那么放心,一点也不怀疑?”
“你这是嘛话?我既用你就不怀疑,怀疑就不用!”
“好吧,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回要搞不好这个‘业务’,就是大伙儿揍的!”张万昆解开武耕新的铺盖卷儿,抽出麻绳放到自己书包里,“如果我办了对不起大赵庄的事,就用这根绳子捆上自己来见你!熊书记,您作证,记住我张万昆今天红口白牙说出的话!”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