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七

  天气突然转暖,正像当地人所说的——“秋老虎”死前还要扑三扑。到晌午头,太阳越发威风,连墙根儿下的土地都被晒得热烘烘的。

  赵树魁就迎着太阳坐在这墙根儿下,背靠着热乎乎的墙,屁股下是热乎乎的土,伸直两条腿,敞开破棉袄的衣襟,让太阳直接晒到胸口上,拉下帽檐儿盖住眼睛。嘿,身上暖洋洋、麻酥酥的,比躺在大沙发上还舒服。优哉游哉,他还真的晕了一觉儿。可这算哪一出呢?挺大的个子,没病没灾,大白天坐墙根儿睡懒觉。而且就在大队部对面机耕组的墙根儿下,从队部的窗户里就能看到这条懒虫,这很有点静坐示威的味道。当然还称不上他是“罢农”,倒有点“农罢他”。他理所当然是专业承包中的甩货,谁愿意跟这样一个二百五搭伙计。不过,今天他这番举动可不像他那缺个心眼儿的脑袋瓜里自己想出来的,也许后边还有什么高人?

  赵树魁不是没有力气,也不算太懒,你要给他几句好话,会使他,就可以把他累死。本地话就叫做“二乎”,说话办事二二乎乎,大大乎乎。再加上找不到媳妇,过年就四十四了,他也是人嘛。谁要说给他找个媳妇,他甘愿白为人家脱三天大坯!

  人到四十守空房,

  抱着枕头数房梁。

  眼看就到五十岁,

  还是一个老光棍儿!

  光棍儿好,光棍儿妙,

  躺在墙根儿睡大觉!

  赵树魁撩起帽檐儿睁开眼,阳光太强,刺得他两眼眯缝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跟前站着几个承包组的人,他们刚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个个心满意足,嘻嘻哈哈地正拿他寻开心——

  “树魁,你可真会养!别人都忙得两脚朝天,你倒有闲心躲在太阳地里拿虱子、晒肚子。”这才叫得便宜卖乖,气死人不偿命!说话的是承包组长张万全,外号叫“万能能”。是小炉匠出身,补锅锔碗焊铁壶,修车打铁磨菜刀,好像无一不晓,无一不会,为人又极精明会算计。这两天数他最志得意满,如果按武耕新这一套办法治理大赵庄,他张万全无疑将受益最大。他把损人的话藏在一本正经的官腔里,摆出一副优越的领导兼长辈的派头,鬼知道他怎么会成了赵树魁的领导和长辈?

  “万能能,你别美得不知怎么好受,拿穷哥们儿找乐子。”赵树魁又用帽子盖上眼睛。

  张万全又摘掉他的帽子,成心逗他:“你穷?穷还大白天溜墙根?”

  “哎,对了。这叫骑马坐轿修来的福,你们是扛锄下地命该着!”

  “哟,闹了半天命大的在这儿了!”大家一阵哄笑。

  赵树魁坐直身子:“傻老爷们儿,你们先别得意得太早了,咱们大伙儿都叫武耕新给耍了。我问过有学问的人了,南边也有承包的,人家那叫分田到户,像土改一样,贫下中农摸摸头囟儿有一份儿。我是血贫农,穷得出血,为什么不分给我地,也不派给我活儿,这不是逼人上吊吗?再说,凡是承包的村子都是群众乐意,干部、党员不乐意,一包下去他们就不吃香了。咱们这儿正相反,干部玩儿命要包,群众说嘛也不干……”

  “谁不乐意?不就是你吗?你算哪门子群众?”

  “我是血贫农!再说还有五百多户哪。”这个平时吃凉不管酸的大爷,这两天还真动脑子了,他举起一根手指头十分神秘地说,“傻老爷们儿,你们就卖臭力气干吧,到秋后还是大锅饭。不信你们看,除去武耕田,那些大队干部谁参加了承包组,还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我也是‘大队父’,着什么急呀!哈哈哈,有他武耕新吃的就有我吃的!”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还真叫他给说蒙了,赵树魁肚子里想不出这番话,背后一定有明白人点拨他。那么这个明白人是不是发现了大队这样干的背后真有什么鬼?武耕新耍了什么花活?

  张万全的儿子,高中毕业生张兴接过了话茬儿:“狗剩叔(赵树魁小名叫狗剩),我知道你是听马胜锐讲的,昨天晚上我俩辩论了半宿,最后他认输了。咱们这不叫包产到户。也不是‘二土改’。要是那样,牲口怎么办?难道又一户一条驴腿,一户分一个拖拉机零件,把几千亩大条田再改成一疙瘩一块的小台田?岂不又是一种倒退!铁饭碗盛大锅饭不能要,但大集体的优越性不能扔,像机械耕种、收割、浇水、施药灭虫等等。所以武书记他们才想出这个高招儿,叫‘专业承包、联产到劳’。我们光负责管理,每个劳力承包三十亩,单产四百斤就算完成定额,超额越多得的越多!”

  “树魁,你听明白了吗?”问这话的是早已摘了地主帽子的赵国松。

  “我不明白!”赵树魁瞪了他一眼,心想,“你也敢插嘴。”

  “他要明白就不往炕上尿了!”

  “都像你这样,怎么搞‘四化’?”

  “咳,你还跟他这个榆木脑袋谈‘四化’!这叫人过四十不成家,哪有心思搞‘四化’。”

  “树魁,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北燕庄的,人样子是没挑了,就是嘴有点大。”

  “嘴大吃八方嘛!”

  “是不是耳朵也有点长?”

  大家逗一阵,哈哈笑一阵。赵树魁脸上挂不住了,“嗖”地从地上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老高。他对别人不敢怎么样,一眼看见赵国松也站在人群里咧嘴笑,就冲着这个在他看来比自己矮一头的人去了:“赵国松,你这个臭地主,也敢拿老子耍!”

  赵国松一怔:“俺怎么你了?你朝俺来干吗?”

  赵国松的儿子赵玉良,一直站在远处看热闹,听见赵树魁说出这种话,“刷”地脸变色了,一步蹿过来,说:“赵树魁,你回家漱漱嘴再说话,谁是地主?”

  赵树魁那种二乎劲又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一边往赵玉良跟前凑,一边骂:“你老子就是臭地主,你就是地主的狗崽子!你参加了承包组就敢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看他又要耍二百五,张万全赶紧站到中间拉架:“树魁,你这就不对了,大伙儿不是跟你逗着玩儿吗,这么大个人,来不来就翻脸多没劲!”

  谁知越有人劝,赵树魁的穷性就越大。特别是对张万全,他装着一腔子火药哪:你宁要地主也不要我赵树魁,事情是你引起来的,这时候又出来当好人,拉偏手,向着地主!他一较劲把张万全推到了一边。

  张万全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赵树魁,你怎么不懂好歹!”

  赵玉良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赵树魁:“你还想来‘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成天骂便宜人、打便宜人!你不就是沾你的成分香吗?现在还能靠你那个香成分吃饭吗?”

  这话可揭了赵树魁的老底,他眼睛都红了。赵国松怕儿子惹事,赶紧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边,强压住火气说:“树魁,大队早就给我摘帽了,俺现在跟你一样都是社员。别看五十出头了,身板骨还不错,庄稼地里的活儿咱一样也不怵头,再加上万全兄弟收留……”

  “我叫你臭美!”赵树魁猛然抡起右手——啪!啪!两巴掌都打在赵国松的耳台子上,他一声没吭,身子晃了两晃就栽下去了。赵玉良赶紧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爸,爸!”

  赵国松已经没气了,嘴角只流出一点白沫。

  赵玉良跳起来想跟赵树魁拼命,被几个人按住。张兴在他耳边说:“玉良,要冷静!”

  几个人大呼小叫,仍然叫不醒赵国松。赵树魁心里也发毛了,他的右手掌又麻又疼,自己也觉出刚才的确用劲儿太大了。但仍然装出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样子。大家都忙乎赵国松,有的去找大队干部,有的去找本庄土医生,没有人再搭理他。他重新坐回南墙根儿下,气哼哼地嘟囔着,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强给自己鼓气:“你有本事就用不着装死,老子就是革你地主的命,怎么样?”

  李汉忠从大队部跑出来,小伙子还真有点大将气派,一点不慌不乱。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乱子,群众越围越多,说什么的都有,他却处理得有板有眼。先叫张万全赶紧套车送赵国松去公社卫生院,让本村的二把刀医生陪着赵玉良一块去护理赵国松。临走的时候对赵玉良说:“玉良,别着急,别生气,大队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现在救人要紧,公社卫生院不行立刻送县医院,别疼钱,花多少钱也要把人救过来!我等会儿就去想办法抓钱,下午派人给你送去,并告诉你支部对赵树魁的处理决定。”

  然后他来到赵树魁跟前,看热闹的群众呼啦一下子也都围过来。李汉忠很平静地说:“赵树魁,你为什么打人?”

  有几个好事的社员也帮着喊:“说,你这个二百五为什么打死人?”

  赵树魁突然抱着脸呜呜哭起来了。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是害怕?是懊悔?是耍赖?

  看热闹的人先是一惊,随后有的吐唾沫,有的捏鼻子,有的撇嘴笑:

  “呸,现世报!眼泪可倒来得快,刚才你那能耐呢?”

  “发昏挡不住死,别装这份□包蛋!”

  李汉忠加重语气吆喝了一声:“起来!瞧你这身作料,哭也好,耍赖也好,都没用,快说吧。”

  赵树魁从地上爬起来:“我对你们搞承包有意见,地主有活儿干有饭吃,我倒成了没人要的甩货。我肚子里有气,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儿回到了解放前!”

  四周的人哄的一下全笑了。

  “你有意见向支部提,或者打我,打武书记。你打赵国松干什么?他是大赵庄社员,公民。听着,这回你惹恼了法律,谁也救不了你。赵国松有个三长两短,你偿命。如果他残废了,今后不能劳动,下半辈子由你养着。还有,从现在起,他的医疗费、住院费、吃饭钱、工分以及看护他的人的全部工分,都由你负担。”李汉忠神情严厉,把道理一摆,赵树魁真被吓蔫了:

  “我养他半辈子?这么多钱叫我往哪儿弄去?”

  “这还不算完,眼下不知道赵国松到底会怎么样,你打了人不能白打,是认罚还是认打?”

  “罚又怎样?”

  “打一个巴掌一百块钱,交给赵国松。”

  有人插了一句:“把他卖了也不值二百块钱!”

  李汉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记下账。”

  赵树魁又问:“打又怎样呢?”

  “把你送到公社派出所拘留起来,等赵国松的伤势有了结果再说。”

  “管饭吗?”

  “不管饭,由家里人送饭。”

  “啊!”尽管赵树魁身上有很多毛病,但对老娘很孝顺,他不能再连累一只眼的老娘每天跑十几里地给他送饭。赵大娘年轻守寡,有一年割苇子不小心跌了一跤,叫苇茬子扎瞎了一只眼。闹日本鬼子的时候,老百姓天天东奔西逃,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常有人家丢儿弃女,各村的疯狗尽吃死人肉把眼睛都吃红了。有一天赵大娘跟着村里人躲鬼子兵,路过乱葬岗子,听见有小孩儿哭,当时赵树魁生下来还不到一百天,竟没被疯狗吃了。几个上年岁的人说他命大,劝赵大娘抱养了他,取名“狗剩”。剩来剩去,一直剩到他长大,成了这副样子。他清楚自己的身世,所以对老娘还是很孝敬的,至于他本人因不成器把老娘气死好几回,那是另一回事。

  赵树魁在心里琢磨了半天,最后说:“我还是认罚吧。现在我失业,以后有了钱再还。”

  “我给你找个赚钱的活儿,下午到大队部来。”李汉忠说完就走了。

  大家感到奇怪:“嘿,他倒因祸得福,找着活儿干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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