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

  好累。这才叫累!相比之下,以前大半生的辛苦劳累只是一种轻松。他抬过钢锭,劈过铁块,挖过河泥,别人干不了或不愿干的累活儿他全干过,与这种逃跑相比却都不叫累,像闹着玩儿。两腿灌铅,牢牢铸在地里。每往前挪动一点都要使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浑身酸疼得要死过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还要往前跑。

  沉重的累,沉重的酸疼,将他的意志和体力都快要耗尽了,他渴求死得轻松,渴求有一把利器将双腿剁掉,用两臂往前爬也许更容易些。他的肢体成了他的追求的负担。

  土很松软,像铁水一样,脚陷进去立刻就被粘住了。野地起伏不平,像网一样包裹着他拖累着他。他想走想跑想滚想爬,其实他能做到的只是摆动身子,动不了窝儿。

  人们不是说恶狗追不上怕狗吗?他很怕,很紧张,为什么还跑不动呢?

  他好像从一生下来就这么跑,这么逃。实在是没有劲儿了。他从哪儿跑来?要逃向哪里?连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也来不及细想,反正得跑。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得往前跑。前面是生,后面是死。

  他不敢往后看,可还是摔倒了,心里一激灵:完了,这回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悚然睁开眼睛,天已大亮,灼热的烟雾辣他的眼,一团黄森森的东西挡在他的眼前。这是他妻子的脸,如一张废弃的地图。皮肤粗糙而褶皱,锈迹斑斑,严重地被生活蛀蚀了。正脸贴脸眼对眼地盯着他,带着动物般的冷漠和古怪。他觉得她这样足足盯了他一辈子啦!

  他被吓了一跳,急忙挪开自己的脑袋,下意识地躲避着妻子的逼视。不知是被噩梦吓醒了,还是又跌入另一场噩梦。他变声变色地喊了一嗓子:

  “你要干什么?”

  妻子没有回答他,右手拿着烟放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把烟灰磕在左手掌心里,挪动一下身子,又把脸凑过来,她非要贴近了端详他。看上去又不像是出于爱,一脸诡谲的迷惑,目光带着疯子般的透射力。

  他心里继续涌动着一种苍凉而麻木的恐惧。他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他无法影响她、控制她。她有自己强大的碉堡,构筑成自己的精神宇宙,任何人也打不进攻不破。她却可以随时找他的麻烦,对他构成威胁。

  他恨恨地开骂:

  “神经病!”

  “你知道什么叫神经病?印度语叫歇斯底里,拉丁语叫子宫游离……”

  妻子说话了。她一开口可就没有他插嘴的份儿了。才气纵横的滔滔不绝的深奥的废话。

  “人在歇斯底里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由精神主宰一切,精神真正是肉体存在的庙宇。没有精神的人只是行尸走肉。这就叫智者能愚,愚者必不能智,仁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她一开始讲演,他反而放心了。这说明她一切正常。每天早晨一睁眼,她必须讲一个故事、一个童话或一段警句格言。他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只要不顶撞她,不惹翻她就行。

  他也为自己点上一支烟,把左臂垫在头下,重新想想夜里的梦,想想一切自己愿意回忆的事情。早晨从醒来到起床前的这段时间应该是最宁静最甜蜜的。他喜欢闭着眼醒着,或者睁着眼睡着。

  妻子却要霸占他的思路:

  “夜里我梦见自己照镜子,反复好几次。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他没有好气:

  “说明你臭美。”

  她突然无法克制地大笑起来。这种笑却像哭一样,使她浑身抖动,让人感到她内心充满了痛楚。他心里也撕撕拉拉地疼,生出一种爱怜。

  她又突然止住了大笑:

  “女人梦见照镜子说明自己的男人有外遇!”

  她的脸又逼上来,眼睛里闪着阴郁的光。他怫然作色:

  “胡说,刚才我还梦见被追赶,被抓住了呢!”

  “这就对了,说明我们两个人的梦是一码事。互相验证,我的梦是开场,你的梦是结局。”

  她那怪异的脸上露出严厉的气概,连笑也庄严了。

  要坏事,他又紧张起来,赶紧解释:

  “梦哪有真的。万事万物在梦里都会变样,睡着的灵魂就是死灵魂。”

  “梦是人的影子,是脱去伪装出了窍的灵魂。梦比真人还要真。”

  她仿佛听到了盈耳的幻声,看到了一幢幢心造的影像。整个生命都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唯眼睛深处藏着责问。

  她用朗诵的语调说:

  “如果你是一棵树,不管你长得多么挺拔昂然,我也要化作雷电,将你摧毁;如果你是一朵花儿,我要将你连根铲除,和你一同湮没于尘埃之中;我们不能同时生存,便应同时毁灭。”

  “这又是哈姆雷特的台词?”

  “不,这是我写的台词。”

  “你做什么梦我管不了,但以后不许像今天早晨这样压到我脸上来看我。”

  “地狱有两种,一种是人间地狱,另一种是阴间地狱。男人一般的都愿意尽情地享受阳世,既然非下地狱不可,就选择死后的阴间地狱。但你不一样,一生下来就坠入了人间地狱。”

  “我相信很快就能离开这人间地狱,过另一种生活。”

  他真想说:“你就是我的地狱,跟着你不论在阳世还是在阴间都不会有好结果。”

  他不敢刺激她,也不忍。

  她是他无所不在的宿命。她自己好像也是这么认为:

  “只有我能救你。乐天知命,过老实日子,别再想入非非……”她流露出对安闲生活的向往。

  他打断了她:

  “你是不是该去买点儿早点了?别耽误了大象上学。”

  “你还想吃早点?家里一共还有七块三角钱,你算算离发工资还有多少天?”

  “还有十来天哪!这个月的钱为什么花得这么快?”

  “别问我,问你自己,挣那么一口醋钱还不够你自己折腾的哪!”

  吵归吵,她终于开始起床下地。

  他早晨赖床的宁静和甜蜜被彻底破坏了。他们俩刚才的对话如果被外人听到,还以为时间倒退了三四十年。现在天津市八百万人,不会再有第二家数着指头计算发工资的日子。离着发薪的日子还远着哪,家里就没钱了,两口子一睁眼为买早点花的那点儿钱吵嘴。眼下“万元户”早已过时,家存几万元几十万元不足为奇。倒是没有存款的人家变得稀少了,像他们这样盼着发工资买米下锅的人家也许是绝无仅有。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为之奋争了五十年的那件大事更要抓紧干下去——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

  妻披上一件外套,端着铝锅出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时间、空间、思想又都属于他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