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三

  这是什么地方?没有绿色,没有水。远处是烟尘滚滚的沙漠,近处是一座座光秃秃的大山,巉岩巨石,峥嵘险恶,山头山腰、石尖石棱上都挤满了人。大家都抢着通过一条羊肠小道,但没有人争吵,人们都挺和气,脸上笑嘻嘻的。谁要不小心滑下去,就不是粉身碎骨的问题了,而是坠入无限的空间,逐渐化为尘埃,变成气体。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感到害怕,大家都有说有笑,似乎在欢庆什么节日。

  布天隽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父亲,这位在四十八年前就已经去世的杨紫江炼铁厂总工程师,比她还要年轻。她不感到惊奇,也不觉得特别兴奋,父女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漠。她走过去打招呼:“爸爸,你不是死了吗?我怎么还会在这儿看到你?”

  “傻丫头,生是短促的,有限的,只有死才是无限的,永恒的。我们就应该在这儿相会,有什么奇怪的?”

  “我还记得你死的那天的情景。妈妈领着我到医院跟你见最后一面,你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动了。其实肺结核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在当时却是不能治的绝症。我的个头正好跟病房的小桌一般高,看见妈妈坐在你身边掉泪,不知为什么我的牙就痒了,抬起脚跟用牙狠劲咬桌子边,在桌面上留下一串小牙印,我也许想把那台小桌子撕烂了。你冲我摇头,其实头没有动,但我心里明白了。你的嘴唇也在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话了,你是说那桌子太脏,叫我不要啃它。”

  “你们兄弟姐妹十一个,就数你鬼聪明。要不妈妈怎么会一直跟着你!”

  “你死后可把妈妈苦坏了,拉着我到处求人,给工厂的老板送礼。不是向人家赔笑脸,而是哭哭啼啼哀告,请求不要解雇她。以后多亏你的几位老同学捐赠了点钱,供哥哥上学,我十一岁小学毕业,妈妈没钱供我上中学,却叫我到一所女子职业学校里去烧茶炉……”

  父女两个边说边挤上羊肠小道。布天隽又接二连三地看见许多她熟识的人,大家见面只是点点头,并不打问对方是为了什么事情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像人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又像人类本身无任何秘密可藏,大家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彼此跟随,彼此模仿,相互间没有兴趣,也引不起好奇心。

  这不是沈瑶吗?她的顶头上司——七二七研究所的所长兼党委书记,那张白皙的娃娃脸,堆着谦虚诚恳的笑纹。不知为什么,布天隽就是不喜欢这个人,尤其讨厌他的笑,太贱,太阴。布天隽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他。倒霉,这下和另一个她不愿见到的人的目光相遇了,想躲也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李校长,您好!”

  李校长是个凶狠霸道的黄脸婆:“布天隽,茶炉怎么冰凉?你又躲起来去做算术题了?”

  布天隽挨打已经习惯了,乖乖地把双手伸出来,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紧张:“打吧,累死你个黄脸婆也打不疼我!”她在手掌上涂了糖胶,然后粘上一层沙子,再用煤灰把手掌弄脏。烧茶炉的小工,手还会干净得了吗?校长看不出她的计谋,板子再打到手上就不疼了。

  李校长的脸忽然变成了长沙教会女子中学的李老师的脸,她是布天隽最崇敬、终生感激的老师:“布天隽,不要害怕。我看你用滑石猴在地上做的算术很有意思,你喜欢算术吗?”

  “我喜欢,我还会做麦芽糖、多彩镜等好多试验。”

  “你跟我去上学吧,我教给你更深奥、更有趣的数学。”

  “妈妈没有钱供我上中学。”

  “没关系,你只要能在班里考上前三名,就享受助学金,免交学费。”

  “我上小学的时候总是考第一的。”

  “数学最容易训练人的头脑。我每上一堂数学课总是留出十分钟,让学生们做一百道算术题。能全部做完的就是天才,即使做不完也是一种通向天才的训练。”李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八开纸的大卷子,“这上面就有一百道题,是最容易的。我掐着表,你用十分钟能做完一半,录取你。”

  布天隽接过卷子,用眼大概扫了一遍,蹲在地上,就着茶房的小板凳演算起来。直到李老师宣布时间到,她还没有停笔,又过了三分钟,她终于把一百道题都做完了。

  当初要是没有李老师,哪有现在的布天隽!她迎着老师紧跑几步,要痛痛快快地说一番思念的话和感激的话。不料她身子发飘,双腿却像被石头绊住一样。她一着急,身体失重,险些被摔下羊肠小道。多亏左边有妈妈拉住了她的胳膊,右边有女儿珊珊挡住了她的身子。“咦,她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老马哪?怎么都看见了,唯独不见他?”他老是慢腾腾地跟不上趟。她问女儿:“你爸爸哪?”

  “他在下边没上来。”珊珊用手一指前面,两山之间架着一座桥,从桥上垂下一个滑梯。滑梯看不到尽头,几百米以下被云雾遮住了。只有人站在桥上张望,却没有人敢坐滑梯,这比万丈深渊更让人恐怖!

  “他是我丈夫,我应该下去找找他。下面是个不可知的世界,即使是地狱,也应该见识一下。大家都挤在这山上,虽然没有忧愁,没有矛盾,但也没有真正的快乐。死人和活人在一块儿,好人和坏人都堆着一模一样的笑脸,大家都没有事干,你挤我,我挤你……”布天隽心里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登上了大桥,顺着滑梯往下看,强烈的晕眩使她倒抽一口凉气。她心里害怕,却也没有再犹豫,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后面猛地一推,她头朝下跌进了滑梯。她不是滑,而是像球一样翻腾滚动。剧烈的撞击,流星般的坠落,她感到自己脑浆迸裂,但后悔已来不及,呼喊也来不及,连感受痛苦都来不及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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