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五

  太阳和地球跟大型超音速客机开了个小小玩笑,它六日从旧金山起飞,明明只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到了东京却已是八日了。这就是游客们所说的“去时赚一天,回来赔一天”。不论多么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像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冲不破宇宙的格局。

  飞机乘客担心的往往是一起一落。当飞机安全起飞后,在高空只要能保持机身平稳,乘客就会感到安全可靠。马弟元夫妇在东京成田机场转机,飞机安全腾空以后他们长出了一口气,就连布天隽心里的种种不祥的疑团也一扫而光。黄海、渤海,一进入祖国的领空,仿佛连飞机的安全系数也加大了,心里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不复存在。机窗外阳光杲杲,偶尔有一两朵浮云,像白蝴蝶一样围着飞机飘来闪去。

  布天隽已不能再集中精神看书。她叫丈夫把随身带的东西整理好。两个人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出国,可每次回来总比出去的时候更激动、更兴奋。恋家是人的本性!何况很快就要过春节了,今年是个大团圆年,大喜之年——他们的独生女儿马珊,几个月前大学毕业考上了研究生,导师就是她的母亲。女承母业,又是好事,又是巧事,又是喜事!她脱口问丈夫:“珊珊知道咱们班机到达的具体时间吗?”

  老成持重的马弟元也有点喜形于色了:“知道,我订好机票就给她和所里分别写了信,临来的前一天又拍了电报。即使珊珊没有收到电报,所里也会通知她,我给所长打了电话,万无一失。”这符合他的性格,干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滴水不漏。“今年春节我们都好好休息一下,特别是你。大大方方地享受天伦之乐,会会朋友,我带回不少小玩意儿,足够分发的。”

  心情已经变好的布天隽,不想再搅散丈夫的好兴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明天回所一上班立刻就会被一大堆事情缠住:鉴定新的成果,审查各研究室的课题报告,新的研究项目带来的新困难,生产中各式各样的问题……今天的电子技术发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信息,一个离所近一个月的总工程师,该有多少工作等她回来处理!然而,一个科学家的真正乐趣,就是这种快节奏的技术进军。日本的科学家不无自豪地抱怨没有时间享乐;美国硅谷的同行们,为了追求事业的成功,有的牺牲了家庭和个人的感情生活。世界的价值等于人类所付出的代价,代价就是生命。原来在布天隽的兴奋中还有对工作的渴望,对实验室和计算机的思恋,算一算,她告别波尔公司的实验室已经六天了,休息的时间太长了,难怪会疑神疑鬼,自寻烦恼。现在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想和可怕的念头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她的生活规律是拼命干六天,星期天睡个懒觉就足够了,休息的时间太多反而会生出许多不愉快。明天,投入新的工作,就没有时间想入非非、自寻烦恼了。马弟元也在想着自己的第三研究室,三年来有什么变化?这几年刚分配来的年轻技术员,是否能够独当一面?他曾立下制度:凡三室的技术人员,走进办公室以后必须说英语。现在三室的同事们还在坚持这条规矩吗?在美国的成功鼓舞了他,他掌握了许多新的信息,对改进三室的工作又有一些新想法,他还真有点想念自己的研究室,想念七二七所的同事……

  播音员热情洋溢地介绍完北京的概况,机舱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都把眼睛扭向窗口。有的乘客是第一次来北京,有的已经来过多次,还有一些乘客就生活在北京,这时候都想从空中鸟瞰一下北京城。然而只能看到北京的半张平面图,城市是扁的,没有立体感,高楼不高,平房不矮,田地、道路、房屋呈现为不同颜色的几何图形,飞机兜了个圈子,急速下降,像个疯狂的摄影师,从对大地的远距离拍摄一下子跳成特写,摇得人眼晕。人们还没有看清北京机场的轮廓,飞机已经喘着粗气停住了。

  乘客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莫名其妙的掌声不知是对安全到达北京的庆祝,还是对机组人员的感激?或许是见到北京太冲动了……

  马弟元夫妇随着人流来到大楼的前厅,许多乘客都去认领自己的行李,他们却只顾向门外张望。看见了,女儿马珊在向他们招手,呼叫:“妈,爸爸!”

  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了。要知道马弟元已经有三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他盼望这个时刻可能比布天隽更强烈。以前他负责打油买菜、做饭、洗衣服、料理女儿的生活兼管检查作业等全部琐碎的家务活儿,他身上有母亲的素质:耐心、细心,温和慈爱。他顾不得办手续,隔着栏杆真想拥抱女儿,结果只是把手里的小提包递了过去,说了句毫无味道的话:“珊珊,怎么连大衣也不穿,不冷吗?”

  “爸,现在都快七九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这几天暖和极了,大概是为了迎接你们,叫你们一下飞机就感到祖国的温暖。”

  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身材苗条,风姿绰约,水波似的长发顶着一个俏丽的白绒帽,滑雪衫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色长筒马靴,一身现代气息,却不造作,自然大方,轻盈舒适。马弟元想不到女儿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她这身打扮就是走到东京或纽约的街头,也会感到和谐。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自信和成熟,还带着点任性和高傲。日子快得让人都难以适应,总是看见孩子长大,感觉不到自己变老。珊珊生在困难时期,出世的时候只有三斤三两,遂取名叫“三三”。到了上学的年龄她不喜欢“三三”这两个字,便把大号改为马珊。这一切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马弟元出国的时候,女儿还是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完全是个大孩子,眼看却又该操心她的婚事了。但愿她的性格别太像母亲……

  “珊珊,你是怎么来的?”

  “从这儿到咱家少说也有六十公里,我还能怎么来?跑步呗!”马珊突然咯咯笑了,“爸,您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快去拿行李办手续吧。”

  “对,我去取行李。”行李传送带旁边就只剩下他们的四件行李了,两个箱子,两个提包。

  女儿不能进来,布天隽只好帮着丈夫搬上行李车,推到检查口,女儿在外面接应。布天隽没有看见所里人,感到奇怪:“珊珊,就你自己来的?”

  “您不就生了一个女儿吗?没关系,女儿出马一个顶仨!”

  “所里没有来人?”

  “我没有通知他们,我们能行,不就是这四大件吗?你们别管,我自己就能搬。我们家人团聚,还是不要外人为好。”马珊说得很俏皮,表情也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其实她是在遮掩什么,马弟元心里很清楚,他亲自跟所长通的电话,根本用不着女儿去通知他们,所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在国外从不操心自己的行李,也不用自己搬一下。从出旅馆到上飞机,一切都有人给安排好了,他们抬脚动步都有专车接送,外国朋友想得很周到。怎么回到自己的家倒玩儿不转了!难道要他们提着这么多行李去挤公共汽车?而且至少要转三次车,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在国外工作三年,表面上是国家科技交流总局的高级顾问,实际是行使领事的权力,有时代表国家跟外国人谈判、签订合同。不要说他还为国家和本所办了不少事情,就是按照中国的习惯,他也是高级工程师、研究所的中层领导干部,出于礼貌还不应该到机场来接一下吗?何况布天隽是总工程师,名正言顺是所里的领导,按规定外出也应该有车接送。今天是疏忽了,还是有意刁难?为了什么?

  马珊说嘴很能耐,那两个很重的箱子还得靠马弟元搬。布天隽只负责看管行李,一家人好不容易才把行李运到大门外面。马珊对父母说:“我去雇出租汽车,恐怕得要两辆吧?”

  马弟元摇摇头:“出租车好找吗?即便找到了也只能送我们到市里,还得转乘去郊区的公共汽车。”

  女儿很有把握:“这事包在我身上,找点窍门儿,再加上金钱的力量,保证让出租车送我们到家门口,不过要花二百块钱车费。”

  布天隽吃了一惊:“这么贵,不行!”

  “妈妈,听口气您好像是天外来客,现在货币贬值,从这儿拉到火车站就要四十块。反正车票可以报销的,即便所里不给报销,我们自己也花得起。”

  “不行,”布天隽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心里的暗火在运行,脸也蒙上一层冰罩,看不见一根柔和的线条,“老马,你去给所里打个电话。”

  女儿一看母亲的脸色就不敢再吭声了,马弟元乖乖去打电话。布天隽站在行李堆前等了一会儿,觉得不牢靠,亲自跟了过去。

  马弟元已经拨通了电话:“七二七所办公室吗,您贵姓?哦,孙主任,您好!我是马弟元,刚下飞机,所里能不能派车来接我们一下?什么……喂,还有布总呢!喂喂……”他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个老实人脸色都变了。

  布天隽问:“孙敬久说什么?”

  马弟元:“他说请示了所领导,经过研究不能派车来接我。”

  “为什么?”

  “我是中层干部,按规定没有资格坐车,而且已经退居二线了……”

  “什么,叫你退到二线?这是谁定的?”布天隽自己拿起电话,她拨通了一个号码,“你是司机班吗?贵姓?唐师傅,我是布天隽,刚下飞机,请你立刻派车到北京机场来接我。好,我等着。”

  马弟元感觉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了,根本不是派不派汽车的问题。研究所里发生了重大变化,一股令人担忧的势力控制了权力,这股势力首先要打击的就是布天隽,他却被头一个拿来祭刀。这个打击太突然、太沉重了,他几乎被打蒙了!“退居二线”——五十一岁,正当盛年就叫他退休……马弟元老实得有点叫人可怜,受了委屈也说不出道不出,藏锋不露,脾气随和。他不会得罪任何人,造成这场变故的原因不用打听他已猜到八九不离十了:他沾了夫人的光!三年来他不在夫人身边,没人照料她,提醒她,为她善后,所里的人一定叫她得罪遍了。而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然就不会一点风也不跟她透。也许她有点觉察,从登上回国的飞机情绪就不对头。眼下她正在火头上,马弟元不想多问,免得在公共场合夫妻搞得不愉快。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回到行李堆旁。

  女儿问:“所里给派车吗?”

  “派!”母亲盯着女儿的眼睛,“珊珊,所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珊原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家人团聚先高兴几天,最好等过了年再去对付那些不痛快的事情。现在看他们的脸色,被气得够戗,想瞒也瞒不住了,莫如实话实说,让他们早有个思想准备。

  马弟元又叮了一句:“珊珊,你要跟我们说实话!”

  女儿先满不在乎地努努嘴:“瞧你们这个老实样儿,成年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为什么老改变不了五十年代的观念。现代人的观念就是不生气,竞争,气死对方!妈妈走后,所里搞了一次政变,名义叫调整领导班子,把妈妈欣赏的那几个研究室主任全撤下来了,都换上了沈瑶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沈瑶有什么理由随便撤掉人家职务?”

  “我天真的妈妈,在中国要想整人还愁找不到理由吗?我是您的研究生,是一条理由。爸爸五十一岁,也是一条理由——据说上级有文件,县团级干部的年龄限制在五十岁以下,研究室不是县团级吗?爸爸正赶上这一刀!还有,人家抓住了你们一个最大的把柄,就是一个耍笔杆的帮了你们的倒忙——”马珊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递给布天隽,“现在七二七所的人,大概没有没看过这本《大世面》的了!”

  布天隽翻开头一页,在目录下面的头一行,用粗体字标出一个题目:

  “钢铁公司”的由来(报告文学)……魏求我

  ——布天隽和她的丈夫

  “是小魏写的,他怎么事先也不给我看看?”

  “可人家都说是您授意他写的。”

  ……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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