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六

  “钢铁公司”的由来

  读者乍一见到这个题目,也许以为我这篇报告文学写的是某钢铁企业里一对夫妻改革家的故事。至于布天隽两口子的头脑里是否有改革的意识,是否对狭义的改革、广义的改革、微观改革、宏观改革有独到的见解,我不得而知。我能够肯定的是——他们不在钢铁企业工作,周围没有人把他们视为改革家,他们更不敢以改革者自许。他们是一对科学家,按中国老百姓的理解,“科学家”是个空洞的、笼统的称号,分房子,长工资,定职称没有这一项。因此布天隽两口子的职称是高级工程师,大概相当于教授或高级研究员吧。

  布天隽的外号很多:“女霸天”、“布娃娃”,等等。“女霸天”的含义很清楚,说明她性格泼辣凶狠、霹雳闪电、专横霸道。一个女人得这么个外号,真是够吓人的!那么“布娃娃”是什么意思呢?要知道她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对社会行情、人情世故的了解,处理个人生活的能力却只相当于一个娃娃的水平。家里就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只会煮方便面条吃。其实还不如个娃娃,三岁的娃娃也知道看大人脸色,她却看不出别人的眉眼高低。我行我素,哪管别人喜怒哀乐!“钢铁公司”——是布天隽五花八门的外号中最雅的一个,也是唯一获得她自己认可的一个。那是在一次群众批判大会上:

  “布天隽,你再硬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硬下去又有什么活路!”

  “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你们就把棺材抬出来吧。”

  “嘿,铁板一块,不可救药。”

  台下又站起一个批判家:“岂止是块铁板,简直就是钢铁公司,又臭又硬。打倒布天隽的钢铁公司!”

  我取这四个字为题,不是想翻老账,而是别有所指。我认识布天隽和她的丈夫马弟元已经多年了,他们的夫妻感情是那样奇特而又牢靠,令我惊讶不解。他们不是中国传统的家庭:“夫唱妇随”、“男耕女织”。恰恰相反,他们的关系倒有点是“妇唱夫随”、“女耕男织”的味道。但是他们的爱情生活也跟现代科学家的尖端生活方式大相径庭。被世界瞩目的美国科学城硅谷,那里的科学家们的感情生活,同他们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一样受到人们的重视,离婚率超过结婚率,成功的女性屈指可数,离了婚或过独身生活的人比比皆是。即使能找到一些传统家庭,也已濒临瓦解,未婚同居倒成了普遍现象。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既然双方都献身于工作,何苦用婚姻、家庭这一类责任把自己拴起来呢?在硅谷爱情排不上号,有相当多的电脑迷们,压根儿就没有爱情这一程序。这些在终端显示器前一口气能编十个小时程序的人,早就同电脑结合了……

  所以,我总觉得有一种类似钢铁般的东西,连接着布天隽和马弟元这一对奇妙的夫妻,他们的感情,越锤打越硬,越磨砺越亮。一打就碎的东西不是钢,没有钢一样牢固的感情就不叫爱。我今天就是想探索一下布氏“钢铁公司”的秘密……

  那是在全国科学大会开过之后,布天隽得了大奖,国外捧她,我们的报纸也吹她,正是春风得意。我猜想这时候找她也许更容易交谈,访问这种有怪脾气的科学家,就得趁她高兴的时候。我选了个星期六的晚上闯进她的家,仍然失算,没有堵上布天隽,倒碰上她丈夫挡驾。

  他们住着一大一小两间房,小房子的门紧关着,我看不到里面的布局。大屋子里可是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大写字台,左边放着外文打字机,右边堆放着一摞外文资料,中间还有块地方可以趴上写东西。这是马弟元的领地,台灯亮着,我进门之前他显然正在打字。屋里还摆着两个书架,一张单人床。和马弟元的写字台相对称的是一张老式长条桌,桌子一头放着书包、课本、铅笔盒等学生用具,这显然是他女儿的势力范围。桌子的右一半儿放着收录机、电唱机,有位姑娘半躺在长条桌前的皮椅子里,头上戴着一对大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书。大概是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小说。甭问这就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宠得够戗了,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我进门的时候她似乎只扭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身子稍微坐直了一点,然后就再也不回头了,自管听她的音乐,看她的小说。为我斟茶、搬凳子,忙来忙去的都是他父亲。

  看来科学家的工作习惯比我们拿笔杆儿的人厉害,看这屋里摆得插不下脚,他们想必一坐下去就不动了。而我不论住多小的屋子,宁肯什么都不摆,也要留出一块空地,供冥思苦想或文思卡壳时转磨磨。我自报家门,并掏出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证给他看:

  “布总(总工程师的简称)不在家?”

  “她在工作。”马弟元轻声细语。

  “我不能打搅她一下吗?只要半个小时就行。”我也只好压低嗓门儿,活见鬼,真像“窃窃私语”,不知是怕影响里面的布天隽的工作,还是怕妨碍他女儿听音乐?马弟元只是笑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看来他打算自己跟我周旋。这证实了外界的传言:他不敢进去通报,此乃夫人规定的铁的纪律!但我不能白跑一趟,先跟这个“老黄牛”谈谈,观察一下他们的家庭,不也很有意思吗!

  “你们的房子太少太小了,摆设简单而又拥挤,与你们的地位和对社会的贡献大不相称。”

  “哪里,这样蛮好,房子多了,摆设多了也是个负担,我们没有时间打扫卫生。家具成了房子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就会被生活所累。每人只要保证有张桌子就行,舒舒服服一过就是一年。”马弟元原来还很健谈,而且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幽默感。

  “周末的晚上布总还不休息?”

  “越是周末她的劲头越大,可以干到夜里两三点钟,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把一周的疲劳全恢复过来了。平时我一般都督促她在十二点之前睡觉,有时我太累先睡着了,等我睡醒一觉她还在工作。”

  “布总这样忙,那家务事就得全靠您做了?”

  “星期天我们一起洗洗衣服,做顿好饭。平时很简单,有音乐和方便面就行。方便面能填饱肚子,如果胃出了毛病,音乐还能治胃病。老布酷爱音乐,她每次出国回来就带两样东西,科技资料和音乐磁带及唱片。”

  我笑了,他居然管妻子叫“老布”,足见其忠挚和厚殷。我这一笑使他有点毛咕:“你要不要听点音乐?你喜欢谁的:巴赫、贝多芬、海顿、莫扎特、格卢克……”

  “不,我今天是来拜访您和布总,不是拜访巴赫和贝多芬。”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您有什么业余爱好?”

  “以前我喜欢下棋和打桥牌,老布不喜欢我引来牌友打个没完没了,所以就不打了。现在,每天早晨六点钟就起床,到楼下活动一下,买好早点,七点半钟喊醒老布,催她洗漱、吃饭用一刻钟,路上走五分钟,八点之前准时到所上班。下班后我把晚饭做好,有时要重热三次老布才能回来,在等她回来和饭后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主要兴趣就是打字。”马弟元的语调里散发出温暖,有自嘲,也有自得,对妻子像牛一样忠诚,让人不能不动容。

  “据说您精通英、俄、德、日等好几种外国语,布总在国外发表的那几十篇论著,都是经您的手打字打出来的。也就是说您的外语水平比布总还要高了?”

  “马马虎虎。她为了表达准确和节省时间,写作时用中文。根据在哪一个国家发表,需要哪一种文字,我就连翻译带打字,一次成活。”

  他的劳动藏在夫人的成绩里。我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好感,我们谈得很随便,关系似乎也亲近了,不觉脱口而出:“您不仅是布总的好丈夫、好助手、好保姆,还是个好门卫。”

  他有点脸红了:“在家里我是户主,一家之长,她是属员,理应由我陪客。”

  “您要进去通报一声,布总还能把您吃了?”

  “哪能呢!来,喝茶。”

  上茶就是送客。马弟元没有这个意思,但提醒了我,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赶紧起身告辞。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命令句:“等一等!”马弟元的女儿摘下耳机,从皮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我还以为她早就睡着了呢,奇怪地望着她。

  “你是记者?”她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

  “就算是吧。”

  “你对我父母的印象如何?”

  “很好,我非常敬重他们。”

  她长而秀丽的眼睛里,闪出狡黠、放肆、咄咄逼人的火花。我这个采访者倒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了。

  “既然如此,请你不要写他们。把你的才华用到别处去。”

  她的话使我狼狈,她的态度让我愤怒。没大没小,在家里对待父母的客人这样傲慢,实际是不把她的爸爸放在眼里。这种狂妄的大学生我见得多了,便反唇相讥:“依你这么说被我们写过的人都不是好人喽?”

  “你们眼里的好人跟真正的好人标准不一样。写到纸面上的东西不可能是绝对真实的,越有才华的人想象的成分越多,离事实越远。”她扬起手里的两盘磁带,“我把你们的谈话录了音,如果你写出的文章与事实不符,我会跟你打官司!”

  马弟元不仅不管教自己的女儿,反而随声附和:“对,老魏,不要写我们。”

  我赶忙解释:“叫我小魏好了。我虽然是个记者,但更喜欢写小说。也许会以您的女儿为原型写个短篇小说。”这不是玩笑话,他的女儿真的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有一种想表现这种年轻人的欲望,不觉又看了她一眼。

  她头一次对我露出了一点笑容,还带着讥讽的味道:“我相信真正能刻画我们这一代人的笔,还没有生产出来哪!”

  我感到好笑:“好大的口气,你们是哪一代?吃助学金的一代,还是靠父母养活的一代?”

  “爸爸他们那一代,热衷于革命,想用科学救国,却又依附于政治。你们这一代开始热衷于造反,然后上山下乡,现在回到城里,拼命想成名成家,报复社会,为自己的人生多捞点东西。我们这一代是抛弃一切你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蔫干,重新创造。”她的语调是那样自信,脸上却分明又透出一种天真、调皮的稚气,“记者同志,你有勇气承认我的话是对的吗?”

  我感到惊奇,一是她的理论,二是她居然知道我的经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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