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张向东自己感到是在往肚里吞咽一条活蛇。这条蛇刁钻有力,不停地扭曲摆动,一点点向他的腹腔深处游动。他想不咽也不行,想把它吐出来更办不到。
他是个喜欢美味佳肴的男人,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逼着吃胃镜。
极端地恶心,却又吐不出来。胃镜在肚子里乱咬乱撞,每个部位它都要看到碰到,胃镜管塞满了食道,撕撕拉拉地疼,难以忍受,又不能不忍受。他宁愿来一次大疼,来一次灾难的高潮,让他痛痛快快地疼死过去。医生们却有耐性地摆弄着手里的电蛇,慢条斯理地在他肚子里翻江倒海!
他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医生们却毫无结束的意思,没完没了地非要在他的胃里找出点什么东西不可。他不能喊叫,不能说话,口腔里被个什么东西顶住了,只能无法控制地顺着嘴角往外流白沫……
站在旁边的李冬绮并不比他好受。她承受着另一种痛苦的折磨,且非常紧张,不敢错过两位主治医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而医生都是故弄玄虚、守口如瓶的高手,在检查的过程中不说一句有味道的话。顶多就是:
“你看这儿——”
“还有这儿——”
有时干脆不吭声,只是交换一下目光。
李冬绮似乎闻到了一种灾难的味道,感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恐惧。
她看看丈夫,向东闭上了眼,嘴角也不再吐白沫,他的沉寂散发出无边无际的镇静作用。
一个医生问:
“李总,张书记的胃病闹了多少年了?”
“年头不算少了,但以前很轻。前年犯了几次病,我给他熬了一年的中药,基本算好了,不再犯病,吃得也多,身体开始发胖。从去年开始,调到塘沽区当书记,住办公室,吃食堂,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又把胃搞坏了。这次发病是因为下基层吃了碗凉面条……”
“噢……除去胃,其他方面还都挺好。”
“您看他的胃不会有大问题吧?”
“嗯……我们要取一块组织化验一下,会更牢靠。”
张向东感到胃部被毒蛇实实在在地咬了一口,他身子抖动了一下。好在有护士摁着他的胳膊。汗水却无法控制,从额头,从前胸后背,从四肢冒了出来。
医生慢慢拔出了胃镜。
李冬绮扶他坐起来。他脸色发青,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儿。
他长舒一口气,向医生点点头:
“谢谢。”
“您回家好好休息,多吃点好消化、营养丰富的东西。”
医生们笑得亲切,阳光灿烂。能够享受医生这种笑容的人,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大病。
“什么时候能知道化验结果?”李冬绮问。
“三天以后。”
李冬绮叫张向东的司机送他回家休息。她对丈夫说:
“我到厂里打个晃,很快就回来。”
“进了厂就很快不了啦,反正上午小梅在家,能够为我做流食。下午我也许还要到区里去一趟,你跑回来有什么用?”
“你就休息一天吧,别再往区里去了!”
“好好好,我们不争论,大家自便。”
张向东的车走了,她又回到胃镜室,两个医生还在谈论张向东的病。她插进去说:
“张向东的胃到底有没有大问题?你们得告诉我实话,我好有个准备。”
两个为张向东做检查的医生是托关系特别请来的权威人物,他们通过胃镜看到的一般不会错,化验只不过是一种程序,对他们的诊断加以确认。
他们相互看看,面色沉重下来。
李冬绮的胸部也立刻凝成一团冰雪。
“主任说吧。”
“李总,您应该,也有权知道真相,张书记已经是胃癌晚期。当然,最后的结论还要等三天后化验结果出来……”
她神情错愕,一时间傻了!
“李总,您怎么样?”
“我没事,还有没有办法救张向东?”
“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李冬绮不再问什么,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走出医院,坐上自己的车,指示司机到公司去。
不去公司又能去哪里?
她现在不能回家,如果见了张向东她会瞒不住,装不像,会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她真想抱住他,抱住生活,抱住希望!
自己命为什么这么苦?
张向东没有了,自己纵有泼天的成就又有什么用!
生活的曾经圆满和不再圆满,突然对她都失去了意义。她被一种深刻的绝望、愤怒、恐慌死死抓住,转而又化做汹涌的悲哀——她哭了。
越哭,悲哀来得越猛烈,她用手捂着脸,双肩抖动,由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她的控制力突然丧失净尽,是那么孤立无助,那么脆弱可怜。
司机感到害怕,放慢了车速。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