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回到公司便把自己关进办公室。
然而她的办公室的门是关不上的。有许多事情要报告她,请示她,等待她的指令。还有一些人要会见她,国内外一些重要的电话要她接。更不要说她给自己还安排了许多永远干不完的事情……
但是今天,看上去她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而且忙得有章法,有效率。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都没干,因为她没脑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像个机器人,只是处理了一些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干的事。
好在合资企业的人都很忙,各忙各的,每个人的精力都盯在自己那一摊子事情上,没有更多的闲暇去观察别人的脸色。离她比较近的办公室的几个人,看出总经理的神色有点不对头,也不敢打问,只是工作更加谨慎小心罢了。
倒是公司聘请的兼职律师来跟她商量就模具问题向机床厂索赔的事,突然跑题问了一句:
“李总,您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
“看您的气色不太好。”
“如果好说好道机床厂还不退赔,就打官司。一切都拜托您了。”她起身送客。
她对企业还负有责任,可是谁对她负责?自己的个人生活为什么总是和不幸连在一起?
是张向东使她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周围的生活。她怕他像大树那样猝然倒下,遽离人间,留下自己一个人回忆着痛苦的人生……
真正的强人是不存在的。在感情上每个人都是弱者。
中午她没有吃饭,对所有关心她的人一律回答是胃不好受。
她把头靠在皮转椅的高靠背上,闭上了眼睛。这样在这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就不会有人来打搅了。
——而这一切就显得更为反常,她的部下从来没听她说过胃有什么毛病,更未见她睡过午觉……
……
在一个工地上他们意外地相遇了,却感到并不突然。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不会再相遇了,彼此似乎在等待着这一次相遇。
相遇之后再要不相见就难了。
第一次相遇是天意,是缘分,以后的相见就是人意,是情意。发大水、闹海啸、大地震,在她需要的时候,他给了她们娘儿仨以关照。
可是当他提出结婚的时候,她却感到太突然了。
“突然?你还说突然?十多年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吸引了我,你的影子就一直在我心里存着。要说突然也不是现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突然了,能够使人结合的感情都是突然的,往往第一眼就决定了。来得不突然就不叫……爱——当然,到了四十六岁这个年纪再说出这个字不容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人间最强烈的这种感情,不用这个字又用什么来表达呢?平时认为很俗的,被年轻人用滥了的字眼儿,到关键的时候最管用,最准确,最新鲜。”
当官的就是会说。把一件最难说出口的事,说得理直气壮,有理有据,还玩字眼儿。在他这些机智俏皮的温存话后面,却有着沉着自信的意志,如同水下面的礁石。
他是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男人。
十几年来,他是丈夫,也是兄长、朋友。
……
快下班的时候,李冬绮的助理从广州打电话来,他带去的样品在同类产品中最有个性,虽然由于去晚了没有好的展台,仍然接触了一些客户。其中有个黎巴嫩客商,想要一种罗密欧式的保温瓶。因为没带翻译,他对客商的要求听不大明白,对自己公司的技术和生产水平能不能满足客商的要求也没有把握,如果不把这笔订货争取到手又有点可惜……总之他希望总经理能去一趟。
她问:“什么叫罗密欧式的保温瓶?”
“我也不知道。”
“你看那个黎巴嫩人是不是真有诚意?”
“好像有。他们有三个人,对咱们的瓶都很有兴趣。”
“他们能听懂英语吗?”
“能。”
“好吧,你告诉他们,我明天上午乘七点钟的航班到广州,下午三点钟见他们。”
反正在今后的三天里要等待最后的宣判。她留在家里也不会有什么作为,无论是愁眉苦脸还是强颜欢笑,都无济于事。莫如去会会这个黎巴嫩的罗密欧……
他是希望把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绘制在保温瓶的外套上,还是要求把保温瓶做成罗密欧的样子?罗密欧是什么样子?按电影里的造型,还是按舞台上的造型?
她通知办公室的人去买往返机票,然后把机票送到她的家。
她今天也要按时回去。
下班后去淋浴间洗了澡,让自己放松一下,冲去晦气,清清爽爽地去见向东。多少年来她头一次有点怕回家……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