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五

  鲁杨命该如此。

  全国解放了,他再也没有寻找父亲的机会了。很快中美关系变恶,朝鲜战争爆发,他和母亲几乎放弃了寻找父亲的念头。

  别人却不会放过他。他愈长大愈像老麦德——一个标准的白种人。外国样儿说中国话,谁见到他都会有一大堆疑问,别人的怀疑就是他的麻烦。

  “你是混血儿?”

  “你爸爸和你妈妈要是亲哥俩或亲姐俩你就不可能有说出‘混血儿’这个词的智力。可见你也是混血儿!”

  他可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但“混血儿”三个字仍然成了他无法改变的带侮辱性的名字。

  有了倒霉的差事:“叫那个混血儿去!”

  有好的活动:“不许混血儿参加!”

  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时候对着他唱。呼喊“抗美援朝”的口号的时候对着他喊。

  街道代表找鲁静怡谈话,叫她谈对抗美援朝的看法。无论如何大家也不理解一个正派的中国姑娘怎么会先嫁给美国人,再嫁给一个地主兼资本家。是南蛮子押宝式的奇想怪行,还是别有深意?她把跟艾特姆斯·麦德结婚的过程说了一遍又一遍。第十遍跟第九遍有一句话对不上或把某个细节说得前后次序不一样,街道代表和街道积极分子便追问个没完没了。兴趣高涨,总想有重大的收获,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又挖出个大特务。

  “你想当中国的吉普女郎,还是拿了美国人的钱?”

  “那个美国佬把儿子留在中国是不是为将来颠覆红色政权做内应?”

  谈话、广播、游行、演戏、唱歌,抗美援朝运动铺天盖地,时时处处在逼压着她们。她们嘴上不承认自己是美帝国主义的家属,但一看到群众敌视的目光,听到群众呼喊反美的口号就多心,就心惊肉跳。时间一长,心理上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美帝国主义的帮凶。

  鲁杨年轻,精神上的承受能力强。

  鲁静怡随着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真的被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从骨子里痛恨美帝国主义,痛恨前夫艾特姆斯·麦德,甚至不能听别人谈起这几个字。一听到有人提起麦德,就紧张,就厌恶,手脚发冷,全身抽搐。当然更不许鲁杨提一句寻找父亲的话。

  她昔日的风韵丝毫无存,脸色病恹恹的,不再会真诚地爽朗地笑。脸上却经常挂着小心讨好的破碎的笑容。那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笑声永远停留在那遥远的虚无中。

  鲁杨十七岁高中毕业后进工厂当了工人。好厂大厂他进不去,好的工作也轮不上他。在机械铸造厂当了一名又脏又累的铸工。

  这个选择是明智的。他懂得并开始正视自己命运的真实。

  但他要在社会上确立自己正当的法律处境的愿望,更强烈更坚实了,只是不再说出来,不再跟别人打嘴架。他学哲学,学法律,学中国共产党党史和中国革命史,学国际法。越学胆子越小,越学越谨慎。明白了只能通过正规途径用正当手续寻找父亲。他逐渐地武装起自己,具备了寻找父亲的资格和知识能力。

  父亲既然是世界烟草公司的那么大的头头,又在中国工作多年,一定会有据可查。而且要自己干,要根据国家政治开放的进程逐步解决。

  不托任何人偷偷地向国外带消息。

  有人要带他偷渡出去,他不加考虑就一口回绝。

  有人劝他去北京上访,他认为那既愚蠢又可笑。

  ……

  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有在地球上生存的权利,寻找自己的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但必须做得机敏缜密。生活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他正在慢慢聚合已经支离破碎的尊严。因此他的灵魂谢绝一般人的探访,这反而使他显得稳重而神秘。他的顽韧,他的明朗的智慧,在那个年代的青年人身上是不多见的。因而使他出众,吸引了许多女孩子的注意。

  她像一团火,见了你恨不得立刻扑上来,那才叫一见钟情。她具备对自己喜欢的人一见钟情的一切优势:惊世骇俗的娇美,公主式的支配一切享受一切的性格,还拥有大量与之相匹配的钱物。

  这个世界仿佛是专为她准备的。她生来就有权享用这个世界。

  “鲁杨,你真漂亮,还挺庄重。让人觉得厚实,有内容。周围那些小伙子,恨不得天天跟着我转,我一个也不喜欢。”

  她眼里有一汪泼辣辣的热泉,流动着清澈的激情和天真。晶莹欲滴的小嘴唇几乎要凑到你的鼻子底下来。

  从一开始你就感觉出了两个人之间的差异:她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没有,包括生身父亲。

  “我得告诉你,我的父亲是美国人……”

  “是吗?怪不得你长得这么有味儿。我第一眼就看出你很像《牛虻》里的亚瑟。”

  你又一次沾了这个人见人爱的亚瑟的光。不知这是你的骄傲,还是你的悲哀?

  当她听说你的父亲是美国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复杂和严重的东西,也没有丝毫的不安,只觉得好玩儿。这是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不知人间为何物。

  “你要知道,我不光是有一个美国人的父亲,而且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我们,找了他二十年都没有结果。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属于我,可以说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真正需要我,我只是一粒在社会上飘浮的尘埃。”

  “你的词儿真多,文学修养够棒的!”

  一嘴学生腔。你跟她谈正事,很沉重的大事,她却只注意你的遣词造句,嘻嘻哈哈。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叫曹昕吗?”

  “曹锟是我的爷爷。”

  “啊——你是大总统的孙女?难怪呢……”

  “难怪什么?”

  “难怪你这么与众不同。”

  “你真会说。我的家在国外有许多亲戚朋友,可以帮助打听你父亲的下落。”

  她的声音充溢着一种热情,一种希望,好像世界上没有她办不成的事。

  那时谈恋爱不怕累,陪她遛马路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有时早晨下了夜班一直跟着她逛到中午。一个机械铸造厂的苦大力,跟冷铁热钢玩儿了一夜的命,粗帆布的工作服被汗水湿透再叫炉火烤干,烤干了再被汗水浸湿。下了班整个人都变形了,如同一具熬尽了油水的人干儿,又困又累。见了她就像马又挨了一鞭子,立刻打起了精神。

  她喜欢推着一辆漂亮的英国凤头自行车,因为你没有自行车,她只能推着,分手以后可以骑上车回家。那个年代一辆凤头自行车比现在一辆超豪华汽车更珍贵更能体现人的优越身份。她在车把上拴一个鲜艳的红气球,活泼好玩儿如一个大孩子。雪白的短袖衬衣,海蓝色的尼龙裙子——当时尼龙很少见,是昂贵的时髦货。几乎使大街上所有看见她的人都向她行注目礼。她身上仿佛有无数个钩子伸出去,把人们的脸都拉向她。她却习以为常,能够做到旁若无人。

  你则不能。你只有一个穷光蛋的耐心和坚韧。不想丢弃骄傲,否则只有陷于绝望。同时跟她在一起你又无法掩饰那种深刻的自卑,这自卑刹那间就能消磨你的自尊。你需要她,却又不敢碰她。如果你当时有勇气得到她,生米煮成熟饭,她的家庭完全有能力把你送出国,也可以帮助你找到父亲,至少能打听到他的下落。你的生活也许早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但是你没有。你血管里父亲的血早被生活中的阴影过滤尽了,你唯一拥有的力量是明智而不是勇气。愈是自卑愈要学会自尊,而且只能靠自己尊重自己活着。因此她常常是主动的,你反而处处被动,只会空谈一些浮泛的毫无价值的人生和爱情的大道理。那些道理用来唬住女孩子进行初级阶段的交往还可以,面对真实的爱情却一筹莫展,毫无作为。

  她考上了北京的中央戏剧学院。也要把你带离天津。

  “你甩掉家庭包袱吧,我也不要家庭,一块去北京。你愿意上学也行,想工作也行。我有办法,也有钱,一切不用你犯愁。”

  她是豁出去了。

  你却犹豫:

  “我得挣钱养家,母亲这多半辈子不容易……”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我给出!”

  她是女丈夫。

  你不过是怯懦的小男人。但你自己也不知道害怕什么。是她的美让你信不过?她的性格,她对生活的态度使你老处于守势,处于劣势,你自惭形秽对未来没有信心?

  她走了,失望而又伤心。只埋怨你脑子太死。她心里仍然眷恋着你——你对此倒是深信不疑。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来看你,被郁清聪骂得哭着跑了。

  你这个老婆不动脑筋就能大骂。但骂得正常,骂得尖刻而狠毒。没有一个正常的人能经得住她的骂。

  你辜负了多少女人?包括自己的老婆。只在爱情的田园里捡了一片枯败的落叶。

  你有多少机会都错过了,却被郁清聪把你给抓住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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