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扫院子的艺术

  林永宁难得地按时下班回到家里,放下手提包向老人们打了招呼,就拿起扫帚来到院子里。这是个大杂院,住着近二十户人家,林永宁从最里面的墙角开始扫起。刷,刷,压住笤帚,既扫得干净彻底,又不让灰尘飞扬起来。一下挨一下,不急不躁,扫得十分仔细,有瓜子壳、纸屑之类的东西塞进砖缝,也都用笤帚尖剔出来。扫到各家的门口,就更加小心,笤帚决不能碰上人家的东西,还得把地上的灰土扫走。他的神色认真而又落落大方,仿佛扫院子天经地义就是他的任务,是一件既有意义,做起来又很快乐的事情。大院里凡是年龄比他小的一律称他为“大哥”,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们和嫂子们直呼他“永宁”,老太太们则指着孩子也喊他“大哥”。他扫这一遍院子几乎和每家每户的人都打个照面,说上一两句话,回答一些根本用不着回答的问题。也出于礼貌向人家问一些根本用不着问的问题。

  “大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啊,啊。”

  “永宁,厂里怎么样?”

  “凑合吧。您那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听说全市有不少国营企业都亏损。”

  “买菜去了,大娘。”

  “是啊,这鸡蛋涨到两块五一斤啦!”

  林永宁无论跟谁打招呼脸上都荡着笑意,说话轻声慢语,普通话里略带一点天津口音,给人以谦和、温厚的感觉。他身材虽然不高,但骨架发起来了,粗挺健硕,大头阔脸,穿戴整洁,特别是那份从容自信,尽管他拿着笤帚在扫院子,任何人也不会把他误会成一个身份卑微的人。但也没有人对像他这样一个人扫院子感到奇怪,想阻拦他或接替他。似乎这是本院里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初期,林凤春被揪了出来,街道罚他每天要扫大院、扫街道。由于他身体不好,天天挨批挨斗,这一清扫任务常常由老伴儿代为完成。有一天林永宁突然懂事了,看到年迈的奶奶天天扫院子,心里极不自在,自己在外边什么活儿都干,回到家充什么革命派!扫院子是狗崽子,不扫院子也是狗崽子。他从奶奶手里接过了笤帚,一扫就五六年。“文革”结束以后也没有扔掉笤帚。邻居们劝阻过,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仍然坚持扫院子,而且做得自自然然,不像是被惩罚,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职责。他当了副厂长以后常常下班很晚,每个星期也要挤时间扫两三次院子,若挤不出时间就用歇班的日子补上。院子一脏,院里的人们就会想起他,念叨他,而且谁扫也没有他扫得干净,让人看着舒心。

  他扫完了大院,把脏土铲到院子外面的垃圾箱里,听到奶奶喊他进屋,叫他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刚才林永宁下班回来的时候,张会访还在忙着做饭,就那么眼前一闪,她突然觉得丈夫心里有事,还是大事。她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几乎百验百灵,很少欺骗她。也许女人天生就具备异乎寻常的第六感觉。和亲人灵犀相通,心气相知,磁脉相贯,感应如神。也许她是从小锻炼出来的,为了不挨继母的训斥,必须能准确地揣度别人的心事,把事情做在前面,而且做得无可挑剔,让大人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习惯,知情达理,勤谨少语,要说话先笑,一张本来就很漂亮的脸总是甜甜的。她手脚麻利地把菜和肉洗净,切好,各种调料都准备到手底下,老公公林泽来到炉子跟前。他当了一辈子会计,第一业余爱好却是烹饪,儿媳妇给他打下手,很快四菜一汤就端上了桌子。

  四代人吃得热热闹闹。一天中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才能聚在一起,边吃边说,有各自的单位发生的事情,有听来的各种社会新闻……奶奶和已经退休的母亲更想多听林永宁讲点外边的事。林永宁挑挑拣拣,只讲有趣的能帮助大家下菜下饭的事情,至于自己厂里那些让人忧烦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吃完饭张会访和小姑子把锅碗碟筷洗净擦干,屋子收拾利索,在一个老式的铜把大茶壶里沏上新茶。如果老人们和林永宁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他们三口便回自己小屋,骑自行车还要二十分钟哪。

  张会访驮着女儿沉甸甸的书包,女儿则坐在她爸爸的后车架上。只有这时候林永宁才有时间过问女儿的学习情况,可是女儿已有点困意了。

  “楠楠,今天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

  “检查过了吗?”

  “没有。”

  “我讲过多少遍了,写完作业要认真检查一遍。这两天考试没有?”

  “考的算术。”

  “得了多少分?”

  “七十八分。”

  “怎么才得这么点分?”林永宁的嗓门提高了,他的微笑,他的彬彬有礼的风度全不见了。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有继续发作,这是在马路上,天气又冷,如果他再说重一点,女儿就会哭。迎风流泪,脸又会被冻坏。女儿学习不太好,怎么能只怪她?

  她每天放学后要回到奶奶家里写作业,人多,空间小,只有人宠她逗她没有人辅导她、督促她。她母亲下班后要为一大家子人做饭,也顾不了她。林永宁更没有时间管她,他们每天到自己的小屋差不多都是晚上九点钟以后了,孩子又该休息了。天天这样折腾,孩子放学后有多少时间想学习的事呢?

  每当林永宁批评孩子的时候,张会访从不护着孩子。她认为那样会激怒丈夫,事情越闹越大。再说父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孩子无所适从,也没有好处。她或者温言细语帮着丈夫说几句,既给丈夫消气,也用讲道理的办法让女儿认识到自己的父亲批评的对。或者寻找适当的时机把话题巧妙地岔开,缓解林永宁的情绪,把他的思想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张会访也急于想知道林永宁在厂里碰上了什么事,她对女儿说:“楠楠,脸别冲着风,趴到爸爸背上。”

  女儿的这个动作使林永宁火气顿消。

  张会访趁机问:“永宁,你的厂又出事了?”

  “没有,我的工作可能要发生点变化,只是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要当厂长了?”

  “你怎么知道?”林永宁奇怪地从车上扭过脸来,妻子裹在纱巾里的脸又白又细,俏眼含笑,灯光下格外动人。

  “你不知道我有第六感觉吗!”

  “你说我该干,还是不该干?”

  “我想你会干的。刚才你为什么不跟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何必给他们添心思呢。整个下午我老想爷爷常说的一句话:福祸同门,利害相生。当厂长有利有害。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干呢?”

  “你叫我说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你不会放弃这次机会。一心想干事的男人就会老面临抉择,你从小到现在关键的几步都是自己拿的主意,现在看都走对了。你有决定自己前途的艮劲儿。”

  这几句话长了林永宁的精神,很投他的心意。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这是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平房,清冷,阴凉。张会访先捅开蜂窝煤炉子,炉子上铁壶里的水是热的,让女儿漱口,洗脸,烫脚。然后又插上电热毯,从暖瓶里给丈夫倒了一杯热水。林永宁双手捧着那杯热水,热杯子暖手,热气暖脸,他的心思并未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来。

  “会访,在你眼里我是谨慎的人,还是个敢冒险的人?”

  “你……是个谨慎的人。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同意嫁给你吗?就是看你懂事,会疼人。”

  “对,我的家庭出身,我的经历,注定我必须处处谨慎小心。但谨慎只能保护自己,不能创造自己,对我来说此时敢冒风险胜于谨小慎微!”

  他有一股强烈的自我完成的愿望。上上下下希望他出来当厂长的人看中了他的能力和责任感,把企业交给他也许能维持下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垮掉。谁能想得到他并不想守老摊儿,拉旧车呢,选中他就是冒了一次大险。眼下他只知道不能像以前那样干了,应该怎样干,他也没有把握。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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