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脸色
入冬了,风硬空寒。
北京城陷入一片阴沉沉的枯黄之中,大街上有扫不净的落叶,空气中弥漫着太多的沙尘。林永宁从早晨八点钟下了火车,东撞一头,西打听一番,转悠了五个多小时,才找到了最后想找的门口。但时间已近中午,想到人家可能正准备吃午饭或已经在吃着,此时闯进去会让人家讨嫌,自己也尴尬。但这时候不敲门,人家吃完午饭还要睡午觉,自己要站在门外等多久呢?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敲门。既来求人,就要多替人家考虑。求人不易,爷爷曾经对他说过:“记住,当你张口求人的时候要想到连同自己的父母也给人跪下了!”他旋而又宽慰自己,好在此行并不是为了个人,如果说是下跪,也是为了给六百名职工讨口饭吃。
林永宁满头满脸都是灰土,灰土通过衣领、袖口钻进去,吸附在皮肤上,吸干了他身上的水分。他感到浑身干燥、起皱、发痒,胃又开始痉挛、扭疼。他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面包,因胃疼不敢喝冷的饮料,只好坐到门口的石阶上啃干面包。希望中午有人能进出这扇门,必然对他生奇,他就可以搭上话了……直到下午两点半钟,大门仍死死地关着,他只好自己敲门,料想老先生午睡也该醒来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你找谁?”
“陈先生在家吧?”
“你有什么事?”
“我是天津磁性材料总厂的厂长,特意来向陈先生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关磁保健的知识。”
“请稍候。”
姑娘转身又进去了。林永宁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先生在家里。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姑娘就出来了:
“你贵姓?”
“免贵姓林,林永宁。”
“谁推荐你来的?”
“没人推荐,我读过一篇介绍陈先生的文章,打听到地址就冒昧地闯来了。”
“有证明信吗?”
“哎呀……我是临时决定来拜访陈先生,没有带介绍信。”
姑娘略微沉吟了一下:
“对不起,老人家很忙,工作时间更不喜欢有人打搅。何况你无法证明自己,我又怎么相信呢?”
姑娘说完就要关门,林永宁拦住了她:
“等等,请你告诉陈先生,我们厂穷得叮当响,没有钱,没带礼品,也没有过硬的关系给我写推荐信。但我确实想发展中国的磁保健事业。请陈老给出点主意,并没有别的意思。你难道看我像个坏人,像个骗子?”
“我并没有这样说。”姑娘还是关上了门。
林永宁想继续敲门,觉得没有意思。想转身离去,又不甘心。他只好在门外死等,只等到天黑透了,虽然几次有人进出陈先生门口,包括那位姑娘,却没有见到陈先生本人,也费了不少口舌,仍未能进得门去。他感到大家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或许还有几分感动,至少没把他当坏人,否则早就报告派出所了。陈先生架子这么大,想必是有真本事,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个不见不散。林永宁找个小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吃完早饭又来敲门,开门的仍是那姑娘,告诉他陈先生出去了,仍未忘记向他表示歉意。
他不大相信姑娘的话,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但愿陈先生真的出去了,只要出去了就有回来的时候,只要守在这里就能堵上他,只要面对面地堵上他就好办了。接近中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陈宅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位老者,衣着整洁,面色红润,腰不弯,背不驼,一看就知道活得好,保养得好。脸上一团和气,不像是拒人于门外的人,可昨天把他挡在门外的决不会是那姑娘。林永宁迎上去,用背挡住了门口,他断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陈先生,您好!”
老人也在冲着他笑:
“你就是‘天磁’的厂长?”
“我是林永宁,这是身份证。”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宾馆的服务员。”老先生仔细打量着林永宁,似乎被林永宁的笃实耐苦、纯朴顽韧所感动,“以前你认识我?”
“我见过您的照片。”
“实在对不起,让你三番两次地吃闭门羹。你可知道,国人对磁保健知识几近于零,你要推出这方面的产品是一个系统工程,风险很大!”
“风险和机遇同在,有风险也会有成功。我别无选择,不能让工厂平安地垮掉,要选择成功就不能逃避风险。”
林永宁充满求助的热望和焦虑。
“好,好,至少你的思路是有前途的。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谈,还是到家里去谈?”
“如果您不嫌打搅,我当然希望多听听您的意见。”
“那就请你让开路,我打开门咱们进屋里谈。”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