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生命和机会

  林永宁进了工厂再想离开就难了。

  有人告诉他家里来电话,他爷爷死了,叫他立刻回去。

  回去?是啊,家里死了人是大事,可是厂里这六百多人发不出工资也不是小事!每个月到发钱的时候总是一拖再拖,这个月拖过了初一,下个月又拖过了十五,什么时候有钱也不知道。加上家属就是两三千人,如果饿死几个怎么办?他也想马上回家,但被人缠住难以立即脱身。

  工厂被一种不祥的绝望情绪死死抓住了。

  生产已经停顿,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产品,再开动机器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一个不生产的工厂在等什么呢?等待爆发点什么事情或等待死亡?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但大家都很清楚,再这样不死不活地耗下去,工厂就只能耗死。其实像现在这样活不起来就已经死了。

  人们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就没有好气儿。

  大部分工人却只有等待。有的放长假回家去等着,只能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有的提前退休,有的留在厂里等待。不等待又能怎样?等着工厂的头头想出什么高招救活工厂,或弄来钱先发工资;等着上级从外边调个新的厂长来,按照中国的惯例,企业一亏损就会换头头;等着……等着!

  干部们则躲躲闪闪,躲避碰撞,人人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这种时候少惹麻烦为佳。躲避被领导看重,在这时候提个一官半职,也不是好事。一个经济效益好的企业,人人都盼着高升。一个亏损企业,如洪水猛兽,人人躲之唯恐不及,只有倒霉鬼才愿意在这样的厂子里当头头。生活就是一种逃避,逃避贫穷,逃避困难,逃避灾祸,逃避责任,逃避死亡……

  林永宁逃不了,也不想逃。无论坐在办公室里还是下车间,总有一群一伙的人围着、跟着,被各种各样的责骂、惊惧、疑虑纠缠着:

  “这还算不算共产党的天下?还是不是国营企业?从打解放的那一天起领导就告诉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生老病死不用犯愁了,我们为国家干了多半辈子,到现在说一声工厂不景气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不发工资,不给报销医药费,有病不敢去医院,国家就真的见死不救?”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活儿干,要一碗饭吃!”

  “林副厂长,我们不能就这样等死啊!你们当头儿的得想办法,得向上边反映!”

  “林副厂长,我们两口子都在咱们厂,这个月一分钱没有,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怎么过?”

  一开始林永宁还耐着性子向围攻者解释,共产党的天下没有变,我们还是国营企业也不假,正因为是国营企业才落到这步田地。人家老外的企业,产品呼呼地往市场上进,乡镇企业的产品也哗哗地卖。国家开始实行市场经济,我们搞的却还是计划内的产品,几十年一贯制就生产天线棒、吸铁石,按计划给别的厂配套,现在计划不灵了,人家主机厂一感冒我们就发烧,人家有点波动,我们的饭碗就砸了。我们与市场不搭界,没有自己的市场,总靠国家恐怕靠不住了,国家不是计划经济的国家了,国家也好,企业也好,都被推上了市场,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后来他发觉说得越多就越说不清楚,越说越泄气。他走到哪儿,解释到哪儿,说得口干舌燥,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他越解释得多,找他的人越多,问题越多,渐渐地矛盾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

  厂子搞成这样是体制的原因,并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他当了六年副厂长,主管销售,让职工抱怨几句还不应该?好在他问心无愧,改了策略,尽量少说,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求爷爷告奶奶,东挪西借,也得把职工的工资发下去。他有苦说不出,一个亏损企业的头头到哪里去都引起人家的戒备,一张张挺喜兴的脸见到他立刻就变成了屁股。他只好多用电话向熟悉的人求助……

  熟悉的人说话坦率,声音也高,震得电话听筒像扩音器一样。大概找人借钱的人总希望小声点,而借钱给人的人总是高腔大嗓。林永宁担心围在他身边的人也听到了:

  “林老弟,你借十万块钱是小意思,我明天就叫会计给你打过去。但你借了这个月,下个月怎么办?总不能月月借、年年借吧?我们认识好几年了,我看你是个大将之才,到我这里来吧,你可以好好施展一番。房子、车子、票子都不用愁,至少比你现在要强得多……”

  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而林永宁一向又认为人有两样东西最宝贵:生命和机会。生命是爹娘给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了。而机会很少,很少,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去把握,抓不住机会就是浪费生命,抓住好的机会,生命的价值就不一样了。有的时候对有的人来说,机会比生命更重要,千万不能断送机会。林永宁考虑再三还是谢绝了朋友的美意,放弃了这次机会。他总觉得自己要等待要寻找的并不是个人发财致富的机会。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赚过大钱,不知为什么他从来不怀疑,自己要想赚大钱并不很难。他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工厂就没有机会了……更主要的是他对这个工厂有感情——

  林永宁十七岁来到这个工厂,背着沉重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兼历史反革命”的包袱。在中学里,他曾拼命干,想以入团来甩掉这个包袱,最后失败了。他也曾强烈地想参军,用一身军装证明自己的清白,到最后一关,政治审查未获通过,又遭受了一次打击。来到工厂决心从头干起,用行动证明自己。在同来的新工人中数他身材瘦小,却抢着干别人不愿意干的最脏最累的活儿。厂里不同于学校和部队,有更大的包容性,接受了他的表现,派他参加市里的重点工程6801的施工。那是国防工事,市里要求各单位必须选派政治可靠的人参加会战,其实这是一种苦差,真正吃香的人物,生产上离不开的骨干,是不会被送上工地的。于是,林永宁便成了可靠的一员。也许,命运该转折了,当时他体重只有一百斤,真是拼了小命,石头捡最大的搬,挑土用最大的筐,几次力气用尽还要强干,致使食道破裂大吐血。最后得到全团的嘉奖。当他登上领奖台的时候,感到自己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一次人了……

  眼下在工厂想活不活、要死不死的情况下如果拍拍屁股去攀高枝,林永宁不忍心,不甘心。

  厂里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渐渐地林永宁却成了议论的中心。在非常时期敢于把各式各样的矛盾以及群众各式各样的意见和要求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的人,往往又是群众最信任的人。人家敢跟你说实话,骂大街,就是看得起你,认为你有能力力挽狂澜!

  就这样,只有三十六岁的林永宁如果他本人同意就可以被推到天津磁性材料总厂厂长的位子上。眼下这并不是个令人羡慕的位子,所以谁也说不准他干,还是不干。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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