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林元秀做好了晌午饭,又盘腿上了炕。她翻出一个从前的棉门帘,想拆了给丈夫改做一件棉袄,左比画右估量,总还差一点。抄起剪子刚拆了几针,儿女们陆续回来吃饭了,她赶紧放下剪子,把棉帘子推到一边,放上炕桌。
其实没有人上炕,有的坐在炕沿儿上,有的站在地上,老二明华不进屋,蹲在灶坑旁边以锅台当桌。饭也很简单,锅帮上贴了一圈玉米面和高粱面两掺和的饼子,锅底熬的棒子□粥,秫秸秆做的箅子上蒸了一小碗虾酱,里面打了一个鸡蛋,这是专为武耕新做的小灶。其他人的下饭菜是那一大碟咸菜和一海碗素熬白菜,里面有几根黑粉条。就是这碗差不多等于是白水煮的白菜,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吃,林元秀和还没有挣工分的二女儿明琴、老小子明伟就不能动筷子。可是这两人又是穷人家的娇女、娇子,尤其是老儿子明伟,心眼儿又多又混账,偷着摸着把好吃的往自己碗里敛。所以真正吃咸菜的只有林元秀自己。武耕新从来吃饭没钟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许还不回来,养成习惯家里吃饭不等他。今儿个晌午倒是老大明理回来得晚了一点,一进门就黑虎着脸,没有奔锅台,也没有奔炕桌,却疯魔颠倒地抄起那个棉门帘子,连同他老子那件光板羊皮袄,嘁里喀喳卷成一个捆儿,用麻绳一勒,抱起就走,一家人都怔住了,当娘的慌忙追出来:“明理,你怎么啦?”
“给我爸预备的,他这回真的离大牢不远了!”明理气呼呼地吼叫着,有棱有角的四方脸涨得通红。他真的把那个铺盖卷儿立在大门口,并喊过大黄狗,“大黄,看好了,谁也不许动!”
“你疯了,还是傻了?那是你爸说的气话。”林元秀心里咚咚跳,惊恐地望着儿子的眼睛。人家都说明理的眼睛随她,小时候这双挺招人爱的大眼睛里闪着聪慧和秀气,现在却透着粗野和蛮横,像雷雨前的天空一样怕人。都怪闹大水以后就让他停学了,要是上完中学也许不会是这样子。
明理没有搭理老娘,噔噔噔蹿到屋里,弯腰从锅里抄起个大饼子。他可倒好,发火不影响吃饭,而且抬腿上了炕,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平时只有武耕新才能坐的位置。
“明理,到底出了什么事?”当娘的赔着小心问。她对丈夫从来也没这样过,可明理是长子,而且那天晚上吵架之后,第二天一早媳妇就跑回娘家去了,半个多月了,人不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她总觉得对不起儿子,欠了儿子一笔账。
明理还是不吭声,只顾大口嚼饼子,大筷子夹菜。
老小子明伟可看不下眼儿去了。他平时没事还找事、没话还找话哩,怎看得下老大这副样子。一仰那溜精猴瘦的尖下巴颏:“哥,娘跟你说话呢,你怎不吭声?哑巴了?”
明理抬起眼珠子,瞪了兄弟一眼:“没你的事,饼子还塞不住你的嘴!”
明伟像个私塾先生一样晃着那周正的脑袋、漂亮的小分头,一本正经地学着领导干部的官腔:“武明理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媳妇抛弃了你,你心里难过,但不应该把火气撒到老娘头上,撒到兄弟姐妹身上……”
明理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你……”
明伟根本不怕他,拿他当小菜儿:“我怎么样?我不过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嫂子拍拍屁股走了,害得我们全家都倒了大霉。看看你这模样儿,好像我们都欠了你八百吊钱!尤其是劳苦功高的慈爱善良的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看你的脸色过日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娶了媳妇忘了娘,跑了媳妇气死娘呢!”
明理恼羞成怒,下炕就要打兄弟:“明伟,你有种就别跑!”
明英和明琴狠命拉住他,又把他推回炕上。
明伟是个机灵鬼,把话说透了,见好就收:“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的两个姐姐“噗”一下把嘴里的黏粥喷了一地:“死小伟,滚到外面去!”
他端着碗出来了,见娘坐在锅台上抹眼泪,小儿子刚才把真话当笑话说,触动了她的伤心处。明伟赶紧放下自己的碗,替娘盛了一碗粥递到她手里,又掰了一块饼子,舀了一勺子蒸虾酱抹上,送到娘的嘴边。这正是他叫父母喜欢的地方,心眼儿灵巧,会来事儿,有了他家里就多了一台戏,少了他就特别冷清。老二明华就在锅台边吃饭,却没看见老娘掉泪,更不会想到要为老娘盛饭,他只顾闷头吃自己的饭,不论家里事、外边事一概不掺和。难怪明伟说他有心无嘴,一天说的话还不如放的屁多。可是队长喜欢他,干活实在,而且不惹是非。
没吃两口老实饭,明伟又忍不住了,说:“娘,我明年高中毕业后考一个不用花家里钱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先把您接出去,而且立下保证,一辈子不结婚,现在的闺女没好的!”
“小伟,你就不怕烂嘴!”明英在里屋搭了腔。
明伟冲娘吐吐舌头:“当然不包括我这两个亲爱的姐姐。一个考上了县师范学校,美得一天把那个破眼镜擦十遍,三年后就是文静端庄的武老师。一个是大赵庄高干子女养鸡场的场长,叱咤风云的养鸡女神。你们是咱娘的骄傲,全家的光荣。”
同样也是嘴不饶人的明英,意外地没有还嘴,反而低下了头,连饭也没有心思吃了。是啊,自从她当了大队养鸡场场长,村上的闲言碎语可多了。这个“高干子女养鸡场”的外号说不定还是马胜锐给起的。她连着找他两次了,他都不搭理她,甚至不愿看见她。本来嘛,他的自尊心被伤得太重了。她的父亲不仅还是大队书记,自己又当了场长。他呢?这次大队把大锅大灶改为小锅小灶,解散生产队,成立了五十二个专业承包组,自由结合,每个组长都愿意要明华这样的正号庄稼人。一下子甩出五百多个劳动力,这些人等于失业了。只听说世界上有失业工人、待业青年,哪听说有失业农民、待业农民!可气的是马胜锐也在这个“甩货”的行列里,他能不生气吗?能不怨恨武耕新和他高升的女儿吗?被甩掉的人中有干活溜尖滑蹭的;有身体不好的;有坏小子、嘎杂子琉璃球;也有能能梗、心里道道多不好领导的。明英猜想,马胜锐可能属于这后一类。
刚才被老兄弟弄得十分狼狈的明理,似乎找到了一个话题,可以替自己解脱窘境,找回刚才丢失的面子。说:“明英,你的鸡场里有什么重活可以叫我干。反正我也是无业游民,往后没事干了!”
“那不真成了‘高干子女养鸡场’啦!”明英突然又觉得大哥的后半截话不对味,“你怎么说是无业游民?你不是没有被裁下来吗?”
明理的肝火一下子又蹿上来了:“裁下来啦!昨天组长还抢我,今天又说不能要我。我问他为嘛,他叫我回家问咱爸。我算吃他的挂落儿了,当了他的替罪羊。你竖起耳朵听听,四乡五县哪有这么干的?外面骂什么街的都有,五百多口子失业,这不是砸人家饭碗吗,叫人家去喝西北风?村里人心惶惶,都闹翻江了!你说,咱爸这不是在跟监狱摆手吗?”
“真有这事?”林元秀来到屋里叮问儿子。丈夫和儿女不论受多大累担多大险,心思是专一的,她的心却是七裂八碎的,既为丈夫担惊,又为儿女操心。丈夫豁得出去自个儿和这个家,就不想想这个家豁得出去他吗?明理要是成了“待业农民”,那个心强好胜的媳妇就永世不会回来了!真要落到那一步,外边不反,窝里也会反起来。
细心的明琴向大哥使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了。明理却把这眼色当成对他的鼓励,嗓门儿更大了:“还有更邪乎的呢,我爸要办工厂,你猜找谁跑业务?张万昆!他是什么玩意儿,大赵庄的人谁不清楚?不错,他是在天津卫当过工人,当过副科长,搞破鞋,贪污公款,被开除厂籍,劳动教养两年。回到村里也没老实过,偷摸捎拐,拈花惹草。前些日子开群众大会时,他人前背后对我爸挖苦得最狠。重用这道号的,一是得罪广大社员,二是必定被他坑害,即便工厂赚了钱也不够他一个人捞的!”
林元秀变颜变色地问大女儿:“明英,这是真的?”
明英点点头:“张万昆的事先不说,解散生产队,改专业组承包,我认为爸做得对,不打破大锅饭、铁锅饭、砂锅饭,大赵庄就变不了……”
明伟站在明英一边,和明理一个炕上一个炕下地争论起来。明英是她爸的忠实信徒,铁杆保皇派;明伟是现代派,凡是反传统的、打破常规的事,他弄不懂也拥护。明理是爸爸事业的直接受害者,在思想上当然和他的妹妹、弟弟水火不容了。
林元秀没有心思再把手里那块饼子吞下去了,她坐在二女儿身边愣神。耕新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怎么起用这样一个神,他闯过三山六码头,鬼花活儿又多,靠得住吗?说起这个张万昆,也是大赵庄的一个人物,每当几个老娘儿们没事干,凑到一块儿说闲话的时候,就拿他磨牙。听说他自己也跟别人吹过牛,不论多有身份、多漂亮的女人,只要他用一只手摁到她的肩膀,就会浑身酥软,瘫在他面前。别是他的身上放电吧?老娘儿们哈哈一笑,这个一段儿,那个一段儿,越是这样糟蹋他,女人们越是对他产生好奇心……“文化大革命”中,张万昆哪一派也不参加,人家也不要他,成天什么活儿也不干,家里不缺吃不少穿,穿得干干净净,逍遥自在,村里人就怀疑他手脚不干净。那一阵家家户户都嚷着丢东西,地里的庄稼,场院的柴火,鸡鸭猪狗,没一样不丢的,连门口夹的篱笆,一眼看不到就被别人拔走当柴烧了。有几个愣头青找到张万昆,想收拾他。他有前科,如果解释自己没偷不会有人相信,灵机一动,突然来个假传圣旨:“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十个社员九个贼,你不去偷你怨谁?你们应该去看看大前天的报纸。”趁那些人怔神儿的工夫,他一溜烟儿跑了。一走就是两三年,据说在天津打临时工。他有技术。每到过年过节回来,穿戴得周武郑王,提着大包小包。他走了以后,村上照样丢东西,就证明小偷不光他一个。本应治他的政治罪,可自那以后人们一遇到急事都爱顺嘴编段“最高指示”,当箭射别人,或者当盾牌挡别人射来的箭,对他的事当笑话一说就过去了。这个人有道行,鬼难拿,谁也捉摸不透。
可是,想起用他的人更难捉摸。林元秀的心像一只水桶掉在深井里,日子过得颤颤悠悠,够不着底。她跟武耕新搭了半辈子伙计,越老越摸不透他的心思了。男人的心就像一眼深井……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