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二

  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哟?林元秀早晨饭没有吃好,晌午饭也没有吃好,人来人往,像捯花花线一样。她忙着斟茶、送烟、手脚不拾闲,嘴也不拾闲,一次又一次重复已经说过多少遍的话。这个不知道洗衣机怎么用,她要给表演一下,那个不相信冰箱里真能冻成冰,她要打开结冰室让人家看看……

  刘心远托着个大本子坐在会客厅中间的长沙发上,负责解答有关盖房的全部问题,参观完“书记官邸”的农民纷纷到他这儿来登记盖房。他面前有一个很讲究的菱形大茶几,大理石台面,四条腿下安着万向轴。一张新的大赵庄平面图摊在上边,各人可在大队统一规划好的居民区范围内,选择自己的房基地,提出自己对房子规格的要求,由刘心远统一安排。

  “这不跟皇上的金銮殿一样嘛!”历尽苦难的老东乡农民,大开眼界,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享受在等待着他们。

  “金銮殿哪有这么舒服。”

  “这得花多少钱?”

  “别提钱,谁要提钱就没良心!”刘心远真是人精,他一边给别人登记,同人家讨论着具体事项。两只耳朵却支棱着,听到有不对口味儿的话立刻插进一杠子,“耕新能盖得起,咱们庄大部分人就都能盖得起。他家这点钱全庄人心里都有数,谁也瞒不住。有少数人家,老实巴交,因缺少劳力盖不起新房,大队给贷款,一年还一点儿,拖个十年二十年没关系,大队决不会登门要债。谁要还想住土坯房,对不起,离我们新村远点儿。谁要想离开大赵庄,你今天写申请,我们明天就批准。耕新把什么都给大伙儿想好了,有人就是跟受穷有缘分,攥着钱票子恨不得让它下小崽!”

  “心远,你就别寒碜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伙儿心里有数,现在你拿棍子赶,也没人离开大赵庄,外庄的大姑娘还削尖脑袋想找个咱庄的小伙子。”

  ……

  电器厂有个业务员也在这儿坐镇,谁要买家用电器,他给统一购买,介绍各种产品的性能。木器厂的业务员更鬼,干脆把订货本都端来了,武耕新家的全套家具都是本大队木器厂生产的,确有几种式样新颖的高档产品。哪个人要买当场订货,如果谁能拿出更好的设计图样,还可以专为他加工定做。对本村人采取优惠价格,比市场价格低一大截。

  武家成了博览会、交易会,水磨石的地板踩得稀脏,到处是烟灰,你去他来,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成了一个公共场所,这还算个什么家呢?莫怪林元秀强作笑脸,硬着头皮应付,她完全是为了顾全大体。武耕新穷的时候跟着他受罪,他遭到雷攻火闪地批判的时候又为他担惊受怕,现在富了就好受吗?送走女儿之后,她抓个闲空躲进自己屋里养养精神。

  村上有多少妇女羡慕她呀,眼馋她这个家,说她命好,有后福!丈夫不用说了,是大赵庄独一无二最受人尊崇的人,而且这种尊崇并不是因为他有权势。大女儿是鸡场场长,也算为大赵庄立过功,找了个女婿是电器厂厂长,将来说不定是个小武耕新。大儿子分家单过去了,去年给她生了个孙子,够多可心!二女儿在县城上师范学校,小儿子在张贵庄上大学,二儿子种地。这样一大家子人够多美满,多顺心!但林元秀感到幸福和知足吗?

  现在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没有什么特别使她不满意的。当大赵庄这个属于她的世界突然变了样子,许多她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下子都推到她面前,属于她所有了。她感到惊恐、慌乱、兴奋和得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人还可以是这样活着!她需刮目看待自己的男人。当她看到村上的人一谈起自己的男人,脸上就现出折服和无比敬重的神情,当她看到周围干部对自己男人强烈的忠诚心和归属意识,作为一个女人她感到心满意足,感到脸上有光。嫁给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算不白跟他遭罪受难!越是不断从男人身上发现新的品质,觉得跟自己在一个炕上睡了多半辈子的男人突然变得陌生了,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就越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使她更加依恋他。可他偏偏不再属于自己了,不再属于这个家了。他经常外出,有时一走就十天半月。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有人抬着供着。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他都觍着笑脸没话找话地搭讪几句,学校的女老师、公社和县上的女干部,有事没事的都跟他说个没完。社会不会放过一个出头露脸的人,女人们更不会放过一个能干的男子汉……

  林元秀突然觉得身子底下的沙发床像一个无底的陷阱,把她的身子漏了进去。她翻个身,仍然不舒服,这才叫花钱找病哪!她睡惯了土炕,躺上去感到实在、舒坦,冬暖夏凉。刚一盖房的时候她就提出,在老两口子这间卧室里垒个土炕,全家人都反对,说那是不伦不类,半土半洋。武耕新则对她说:“你别有福不会享!你跟我受了那么多年穷,现在缓过劲儿来了,凡是人间有的,我们又搞得到、买得起的,都弄来叫你尝试一下。”为了照顾她上半辈子养成的“土毛病”,在这一拉溜九间正房的最东头,专门留出一间算做她的“第二卧室”。里边盘了个火炕,她结婚时娘家陪送的梳头匣子,过了半辈子日子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联二桌子,都放进这第二卧室。那间房成了她们家的博物馆,“忆苦思甜”展览室。她要想舒舒服服去睡自己的土炕,就得离开男人,就得忍受孤单,好像被这个热热闹闹的、现代化的家庭给抛弃了!

  “老不要脸的,你胡思乱想些嘛?”林元秀把发烫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她想用责怪自己来排遣心里的烦闷,“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瘦猴男人,长得像大刀螂,除去你喜欢他,别人谁还看得上他那副模样!活了五十岁不知道什么是吃醋,临老了醋劲儿倒上来了。莫非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这么神神经经的?”

  “复苏大赵庄,洗刷老东乡的龌龊,开创一个从没有过的大事业”——这成了男人生活中压倒一切的第一需要。自己理解他,可他理解自己吗?以为把那些现代化的玩意儿推给我,我就该满意了,高兴了。我能成天搂着电视机过日子、跟那个妖怪似的大音箱说话吗?这一大片房子每天光是擦洗一遍不就得把活人累死!这两年日子一富裕,白吃饭的人一群一伙地来,电力局、水利局、农委、科委、报社、电台,来了就往家领,连吃带拿,我成了饭馆的炊事员兼服务员。为了他的脸面,为了他的事业能顺顺当当的,我吃苦受累都不怕,可不能把我只当成个老伙计使,我是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娘……

  日头偏西了,他从洼里打草快回来了,她照例跑到村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底下等他。他挑着两捆牛腰粗的稗草准时回到榆树下,他干活儿像大人一样拼命。浑身上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没用手绢给他擦汗,只是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看他累成这样,心里觉得那个劲儿的!他撩起白布小褂的衣襟擦擦脑门儿上的汗,催促她:“你发嘛傻?快往下教我。”

  “昨儿夜个教你的会了吗?”

  “都背下来了,不信你考我。”他把《买卖杂字》里“干菜类”背诵了一遍。

  “会写吗?”

  “会!”他拿根草棍儿在道边铁板一样的碱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起来:猴头燕窝鲨鱼翅,海参鲍鱼味最香,竹笋海带龙须菜,香姜蘑菇不寻常……

  “你真灵,俺爸说你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准儿有大出息。”

  “俺家穷,俺得打草卖钱……”

  突然,头顶上传来老鸹一声接一声的怪叫,还有嗡嗡的让人头皮发奓的声音。两个孩子抬头往树上一看,吓了一跳。老榆树上有个大马蜂窝,老鸹吃了马蜂崽,马蜂可不饶了,成群地冲上去,像一片黑云般缠住了老鸹。蜇它的脸,蜇它的眼,老鸹也像疯了一样拼命扇动翅膀抽打马蜂。被老鸹翅膀打死的马蜂像雨点一样从天上落下来。十一岁的元秀害怕地用双手抱住脑袋,耕新脱下湿乎乎的褂子罩到元秀的头上,挑起草捆,用一只手拉着元秀的手,赶紧离开了老榆树。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元秀很愿意闻耕新白褂子上的那种汗腥味儿。

  他忽然说:“人家娶媳妇就是这样领着,脑袋上蒙的可是红盖头。”

  元秀更不愿意把褂子拉下来了……

  “娘,你老睡着了?”林元秀猛地睁开眼,儿媳妇燕淑珍抱着孩子站在床前。她不喜欢儿媳妇,却喜欢孙子,伸手把孩子接过来。

  “娘,道喜的人都来了,晚上开几桌?”

  “你爸回来了吗?”

  “在客厅里陪人说话哪。”

  “你不是陪明英到马家去了吗,那边怎么样?”

  “嗬,别提有多热闹了,全是他们电器厂的人,不像办喜事,倒像开生产会议。供销系统一桌,生产车间一桌,技术股、检验股、设备股一桌。在酒席上谁要斟酒,谁要想叫新郎新娘出节目,就得说一句和工作有关的话,或出一个主意,或提一条意见,或找一条差距……”淑珍感到新鲜,说得很起劲儿。

  婆婆却听得心里起腻,当初就该同意女儿去旅行结婚。又不是没有钱,小两口痛痛快快到外边散散心,这算怎么一回事!她打断儿媳妇的话:“你不在那边陪明英,回来干吗?”

  “大妹叫我回来的,帮你老做饭。”燕淑珍看看婆婆的脸色,赔着小心说,“娘,我跟你老商量一件事,我有个堂妹叫燕淑云,今儿个赶巧来看我,我把她领过来叫你老看看。人样子长得好,脾气又好,给二兄弟明华当对象行吗?”

  林元秀一愣,心想:我武家一个燕淑珍就够受的了,再来个燕淑云,姐俩摽到一块儿,不是要我老命来的?北燕庄的姑娘都这么势利,看见大赵庄一富,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她慢腾腾地下了床,没有抬眼皮,说:“你去跟明华说吧,他的事我不管。”

  她抱起孙子刚要出门,老儿子明伟哼哼咧咧地闯进来,肩上还扛着个铺盖卷儿:“娘,我姐走了?”

  “不走还等着你回来?”林元秀一见小儿子那风风火火的嘎样,心里松快多了,“你把铺盖又捎回来干什么?”

  “我退学了。”

  “什么?”林元秀把孙子交给儿媳妇,“你闯了什么祸?”

  明伟又娇又坏地笑了:“娘,我在班里不是大尖子,也是前三名,不是被开除,也不是勒令退学,而是主动退学。今天上午政委还跟我谈话,想留住我,谁知我睡着了,他才认为我已不可救药,就开了通行证。”

  “你为什么要退学?”

  “我学飞机导航有什么意思?回来也用不上。”

  “你再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咱家就你这一个大学生。”

  “我要是毕了业就得服从分配,想回大赵庄可没有门儿了!”

  “你以前不是说要离开大赵庄,把我也接出去吗?”

  “那不是老皇历吗!现在的大赵庄把我的腮帮子都钩住了,我回来一次看见它变一次样,到哪儿也不如在这儿好。”

  “你爸爸知道吗?”

  “我上次回来就跟他谈好了,我那远见卓识的爸爸非常支持我的革命行动!”

  林元秀一阵伤心:“好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在这个家里成外人啦!”

  明伟没有仔细看母亲的脸色,反正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有点小别扭也不碍事。他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了声:“我去姐家喝喜酒!”

  林元秀什么兴致也没有了,转身又坐回床上。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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