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三

  县委值班室小黑板上的两行粉笔大字,把李峰和熊丙岚的矛盾公开化了。其实不公开也保不住密,不论多大机关、哪一级单位,头头之间一发生摩擦,上上下下很快就心领神会。知道的只会比真实情况更有传奇色彩,更富有戏剧性,决不会出现经过渲染反而比事情的本来面目更简单的现象。然后根据各自的经验和需要,站自己的队,排自己的号。我们这个民族,有春秋战国的悠久传统,有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历史经验,更有造反有理、派性林立地进行几亿人灵魂大战的先进办法。所以干部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群众对头头间的矛盾又非常敏感。

  明早给我派车,去地委告李峰的状!

  熊丙岚

  足见这位一向优雅诙谐的县委副书记已经被逼无奈,怒不可遏了。虽然县委上上下下对一、二把手之间的由来已久的矛盾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人们习惯于心照不宣。像熊丙岚这样点名叫号地干,实属罕见,在县委大院里颇引起了一场小地震。

  熊丙岚这一招可不够高明,在这一点上他远远比不上李峰。人家尽管对他心怀敌意,可多会儿见了面总是用最亲近的口气称呼他为“丙岚”。他在工作上打开局面倒有一套,调整内部关系却是个笨蛋。用老百姓的话说:“外战内行,内战外行。”咬人的狗不叫,你告状就去告呗,发声明干什么?挺聪明的人办了件糊涂事,犯了兵家大忌:向对方泄露了自己的意图,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他在这儿又是个外来户,县委上下左右尽是李峰、孙成志的人,他在黑板上撒气不到十分钟,人家就得到信了。孙成志和组织部部长一夜没睡,搞出了一个对熊丙岚极为不利的材料。早晨六点钟来敲县委书记李峰的家门。

  李峰醒了,但还没有起来:“谁呀?”

  “李书记,是我。”孙成志一脸倦容,面色发灰,还不到四十岁,却好像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目光犹疑不定,让人感到这副诚实的外表下也许掩藏着一堆缺点。

  等了好半天李峰才起来打开门,他睡眼惺忪,劈头就问:“材料写好了?”

  “写好了。”孙成志低眉顺眼地把材料递过去。

  李峰让孙成志进屋。这里是县委小院的第一排房,李峰要了这一排的全部五间房。他一个人占了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工作间兼会客室,当然他在县委办公楼里还有一间办公室。李峰让孙成志在椅子上坐下,他也坐进自己的大号藤椅里,将材料翻了两下又递给孙成志:

  “你把主要观点念一念。”

  孙成志将材料里穿鞋戴帽的那一部分省略,专门挑出几块“骨头”读给李峰听:“在熊丙岚同志的支持和纵容下,大赵庄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事实如下。1.破坏国家关于劳动力统一分配的规定,全村近四千人,只有五十多个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农民不种地,百分之九十五的劳力不务正业。2.抓钱不抓粮,名义是办工厂,实际是挖国家的墙脚,通过各种不正当的途径捞钱……”

  “等等!”李峰打断了孙成志慷慨动情的朗诵,他心里仿佛有一团邪火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在过分严肃的表情下掩藏着内里的浅薄空虚和智短才疏。“现在还提不提以粮为纲?”

  “不大提了。”孙成志紧张地望着李峰,他装做撩头发掐掐自己的太阳穴,让沉重的脑袋灵活起来。他必须摸准一把手的思路,好按照对方的口径改变自己的思想、口气和脸上的全部表情。这很苦,也很累,但没有别的办法。他在李峰面前装孙子若能保住眼前的位子,就得烧高香,在别人面前还是县委副书记,是人上人。为这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如果被赶下去,他丢掉的不只是这顶官帽子。指天发誓,他不是官迷,并不特别稀罕头上这顶纱帽翅。但现在要是被一撸到底,就意味着他是什么他妈的“三种人”,一落千丈,掉进十八层地狱了。

  李峰点着一支烟:“成志,你在想什么?”

  “现在一般的提法还是‘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

  “对,这个‘全面发展’里并不包括‘工’和‘商’,中国农村要都像大赵庄这样搞不就乱套了吗?”

  在这一点上孙成志不必改变自己去适应李峰,他们两人的思想是一致的,是真诚的。出于自己的良心,出于县委领导人的责任感,出于共产党员的党性,都认为武耕新那样做是错误的,是危险的。这种出以公心的分歧毕竟还是单纯的。但人是复杂的,县委书记也是人,他的感情也是可以支配的。真诚的和虚伪的、公的和私的、国家利益和人事关系搅在一起,这就使人间的事情复杂透了!

  孙成志看出一把手对自己花了一夜心血写成的这个材料不太满意,但李峰心里到底希望他在材料里写些什么,他一时又琢磨不透。沟通人与人之间感情的桥梁可以靠吃的、用的、顺耳的好话、美色等等,而他靠的是顺从地承认李峰是全县至高无上的权威,帮助李峰护住平庸无能的短儿,挤垮熊丙岚,巩固住李峰的权力。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掂斤称两,此刻他又对操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上司,努力露出了自己的种种笑容中最柔顺温良的一种,说:“李书记,我再返工重写一下,翻翻中央的文件和报纸,拿出最充足的论据……”

  “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到省里去。”

  “您马上就走?”

  “他到地委告我,我到省委告他。地委还不得听省委的!”李峰的瞳仁里闪烁着当权者的得意和阴鸷,因省委有自己的铁关系而有恃无恐,话里充满着挑战的意味,“你那两条缺乏有力的证据,这种材料得有事实。”

  “有啊,有啊,”孙成志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翻过几页纸,“您听:据群众反映,大赵庄之所以这么快就发了横财,手段是很卑鄙的。一九七七、一九七八两年给团泊洼水库割苇子,贿赂水库管理人员,抢走一百多万斤苇子,为了掩盖罪行,放了一把大火,烧掉苇子几十万斤。在承包国家建工总局挖对虾坑的工程时,虚报土方量,多领承包费。他们行贿的手段是半夜登门送电视机,把手表放在火柴盒里,把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搓成香烟一般大的小卷儿,装满烟盒,当做香烟送给对方。真是不择手段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周围群众议论纷纷,影响极坏。而熊丙岚同志却主张在全县推广大赵庄的经验,还把武耕新选为好党员和劳动模范……”

  “好,好,这些事都是真的?”李峰的眼珠都亮了。

  孙成志也来了精神:“大赵庄周围的村子都这么反映,无风不起浪,武耕新从小不是本分人,他手下有一帮能能梗,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

  “熊丙岚跟他们就会那么干净?”李峰摆动着肥胖的身躯,臃肿而又敏感,极端狡诈。他眼睛里还射出一种恼怒、妒忌、贪婪的光,他相信熊丙岚从大赵庄没少捞东西。武耕新这个土匪,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用着谁就给谁烧香,用不着的人就扔到脖后头。等着瞧,总有一天叫你知道谁是真佛!

  “武耕新请熊丙岚吃过饭,倒没听说给他送过礼。他端着知识分子架子,自命清高,估计不敢。”

  “什么知识分子,冒牌的!”李峰站起身,“你去把值班室那个小黑板拿来,不要碰掉上面的字,叫汽车半个小时以后来。”

  “是。”孙成志把材料放到桌上,转身要走,李峰又喊住了他:

  “熊丙岚这回在咱们县待不住了,我把这份报告,还有这个小黑板都交给省委领导看。你想想,副书记跟书记公开捣乱,不把他抠走我还怎么干?省委领导就是为了调整关系也得把他弄走!”李峰那严厉冷漠的大脸,突然表现出当权者少有的激情。他娴于幕前和幕后的争权夺利,似乎可以把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

  孙成志既为能撵走熊丙岚而庆幸,又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如果才气纵横的熊丙岚尚且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整起自己来还不如同掐死个小鸡!可他在抓全县的工作上,在开会讲话的时候,丝毫也看不出有高人一筹的智慧,这才叫各有所长,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用老百姓的话说——“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成志,你现在就准备接手熊丙岚的工作。我年纪也大了,很快就退居二线,这个县的工作就靠你来主持了。赶走熊丙岚其实是为你扫清障碍。”

  孙成志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诚惶诚恐。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说任何话都会显得作假,他借口去叫司机退了出来。李峰也洗脸漱口,准备吃早点上路。

  这是真的吗?堂堂的县委机关、县委领导,就根据谣言写成的材料上告,在官场上进行一番覆手为雨、翻手为云的较量?我们的领导、我们的上级机关难道会这样轻信和轻率?可悲之处正在这里,所以我们的事情才不那么好办,许多庙里都有屈死鬼,站着看的整拼命干的。喜欢听信流言飞语的人比喜欢听真话的人多。欣赏谎言是一种乐趣,如果他是个领导干部那就可怕了。他的办公室就成了谣言的集中地,他根据谣言决策、筹划、下指示、发号令,能不毁人误事!每条谣言后面都拖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攻击的目标团团围住,四处冒烟,不见火源。“群众反映”,一两年查不清,七八年还有影,来如猛虎,去如抽丝……

  当李峰上车的时候,熊丙岚也正好去司机班。这回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县委只有两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县委大门,载着两个书记去分头告状。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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