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一一

  每隔两天,大赵庄的首脑们就要开一次碰头会。这种会都是非常干脆的,利用早饭前的那点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小时,有时二三十分钟就解决问题。自从三年多以前全村人连着开了那三天大会之后,大赵庄再也没有开过长于两小时的会。干部们开会就更短,有事说事,没事散会。人一忙,该干的事情很多,就没有闲心老开会。但这个碰头会例外,不用通知,不用招呼,谁也忘不了,保准提前到场。这实际是个大调度会、首脑们的信息交流会。

  这些首脑人物是:农场场长、副业队队长、五个工厂的厂长和大队干部。他们一个个神情自若,气度从容。从前他们是地道的农民,现在在某些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农民,可是在他们身上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倒不单指他们穿戴得整洁了,手上的过滤嘴的名牌香烟代替了自卷的小喇叭和旱烟袋。而且是坐在这样漂亮的会议室里,坐在自己的木器厂生产的大沙发上面。最重要的变化是在骨子里,他们的自我感觉已经同历代农民的意识大不相同了。他们身居要职,掌管着几十人乃至几百人的生活,手里握有几十万乃至几百万的资财,是做大事、赚大钱的人。他们盘算的不光是自己一家一户,他们要动脑筋为自己的命运和自己单位的命运拿主意,他们不再是只有两只眼的农民,现在睁开了第三只眼睛——智慧!

  会议主持人武耕新还没有到,大家扯闲篇儿。

  电器厂厂长马胜锐老爱出怪点子,嘴巴像他的脑子一样闲不住,今天不知又有什么新发现,大早晨一扒开眼皮就有点眉飞色舞。他对李汉忠说:“你看过《松下的秘密》这本书吗?松下幸之助这个老小子喜欢用三种类型的人,一是有头脑的文人型,二是豪放磊落、富有进取精神的武士型,三是运动员型。你是武士型,心远是文人型,耕田叔是运动员型。我说的对不对?”

  刘心远也是嘴上不吃亏的人,说:“胜锐,别看你老是这么能耐那么能耐,我出个问题考考你——金钱能买什么?”

  马胜锐眨眨眼:“凡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

  刘心远抽抽嘴角:“故作清高,你成天就是坐着钱边抠钱眼儿,还专门培养了一个‘武铁嘴’到订户家去讨账。”

  “这是两码事。”马胜锐突然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心远,你这个负责基建的副大队长能不能保证,在六月底之前把扩建的厂房全部收尾,交给我使用?”

  刘心远仰起脸,在心里计算着。

  马胜锐又逼了一步:“如果你六月底能把新厂房交给我,下半年我保证再增加二十万元的利润!”

  刘心远:“好吧,六月十五日你用不上新厂房,我就自动下台。”

  李汉忠也对张万全说:“你外甥要的木头我已经办好了,他今天来车拉。”

  张万全一激灵:“什么木头?”

  “哎?不是你外甥找你来,希望你给解决十根好檩条吗?”

  张万全脸红了,他现在也是大赵庄的名人,人们不再叫他“万能能”而叫他“张厂长”,是大赵庄最大的一家工厂的厂长。他家里不愁没钱花,在全村算不上首富也够前五名。他更关心自己的名声,说话办事不能失掉自己的身份,急忙站起来向李汉忠辩解:“我怎么能办那种事?昨天我给他二百块钱,把他打发走了。他怎么又去找你呀?”

  “是耕新叫我办的。”

  “书记也知道了?”张万全有点紧张。

  武耕新恰巧这时走进来接上话茬儿:“人家都知道咱大赵庄富了,你又当着厂长,亲戚找来弄几根檩条都不管,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们的事自己别管,由我来办。你们管自己的事就是以权谋私,由我管就是官的。”

  “耕新,你怎么知道的?”张万全心里发热,他算服了,武耕新对部下可真是一百一!

  别的人并未注意张万全的神色,都用诧异的眼光盯住武耕新。这位“首脑团”里的灵魂式人物,今天从头到脚全部换成新式装备:崭新的黑色牛皮鞋,而且是新式样,大大方方;一身藏青色中山装,质地考究,裤线笔挺;脸上刮得精光,只有那半寸长的短平头还显得有点“土气”。别人发富以后气色都有明显的好转,发富本应带来发福,怎么可能设想家里炕席底下压着一厚沓人民币的人,还会这样面黄肌瘦?只有两道重眉又黑又长,充分显露了他的身份和威严。

  他站在宽敞的会议室中间,好像有意展览一下自己的服装,让部下们看个仔细。挺直瘦长的身架,还真有一副豪壮气派——

  “各单位有什么问题?讲吧。”

  全是非说不可的老实话,去掉了一切装饰和打扮,只剩下事实和数字。三下五除二,最后听武耕新作总结:

  “这几年咱们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城市工业正在调整,他们船大不好掉头,管理办法笨得要命,让我们钻了空子,一下子打进去,现在站稳了脚跟。也许三五年,也许十来年,等城市里调整好,人、财、物上都会比我们占优势。所以从今天起你们要改变观念,由靠勤劳致富、卖大力气赚钱,改为靠科学致富,抓技术,抓质量,抓新产品。昨天支部开了个会,决定把经济权再下放,责、权、利一块往下交。”

  马胜锐插嘴:“得了书记,我的权力越大,压力越大。你放一次权,我就掉几斤肉!”

  武耕新看看这个混账小子,他心里喜欢这个敢跟他捣蛋又十分能干的小厂长,脸上却毫无表情。继续往下说:

  “一切权力都给你,把工厂搞上去是你的本事,把工厂搞垮了也是你的本事,没胆子搞不垮。搞上去供着你,搞垮了养着你。从今年起,大队设万元奖,冷轧带钢厂、高频制管厂等重工业厂,每一百人创造纯利润一百万元,奖给正厂长万元。电器厂、木器厂、印刷厂等轻工业厂,每百人创造纯利润七十万元,奖给正厂长万元。农场每个劳力均收两万斤粮,奖给正场长万元。副业队承包创造收入十万元,奖给正队长万元。以下事项由你们自己做主:一、聘请各种人才并决定其工资与奖金;二、与外单位搞多种形式的联合经营及决定投资和分成比例;三、对所属干部的任免;四、对优秀职工的奖励和对犯错误职工的处理,直至开除或停工……”

  他不看本子,也不假思索,全凭脑子一条一条地讲来,条理分明。可见这些事在他脑子里不知翻过多少个儿了,早已烂熟于心。艰苦的尝试,可怕的打击,在这一系列的搏击之中,他的身体像榨干了的秫秸秆,思想却变得极其敏锐和灵活,他需不断琢磨出新鲜思想,输送给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们埋头往小本子上记,包括最不驯服的马胜锐,这时候在他面前也是个心悦诚服的小学生。这固然是由于他肚量宽而得人心,但更重要的是经验已经使他变成了一个农村经济学专家,似乎还是个哲人。他的思想闪闪发亮,说得干部们动容,低首心折。

  “……以上十条你们可先斩后奏,有的还可以只斩不奏。那么要我干什么用呢?当你们的领导,当你们的仆人。抓大事抓小事不抓具体事,其实大事小事是一码事;把关口,看方向,识才用人。你们有什么意见?”

  “没有。”大家只觉得脑子开窍,身上有劲。但需要回去仔细再嚼嚼武耕新话里的滋味儿。

  “你们没有意见我现在就抓几件小事,”武耕新把目光转向武耕田,“从今天起,所有干部开会、会客、外出,一律穿顺眼的好衣服和皮鞋。谁要说买不起我给他买,以上三种场合再有人穿带补丁的衣服就罚他!”

  “好,我赞成!”李汉忠第一响应,“电影里、电视上、小说、画报,都把农民弄成土里土气,蔫头蔫脑,穿家做的衣服,说话拙嘴笨舌,迟钝,呆板。反正是怎么不像样子就怎么捉摸农民,我们要改改这个章程!”

  “这叫改变农民形象。”刘心远文绉绉地加了一句。

  “耕田,你哪?”武耕新问。

  “行啊,那皮鞋穿脚上舒服吗?”武耕田无可奈何。他心里本想说,“我看你们是有点钱烧的!”

  武耕新接着说:“我的房子盖好了,你们叫群众去参观,以后谁盖房子也不许低于我的标准,谁低了就罚谁。图纸是现成的,砖瓦灰沙石和木料、四孔板,大队敞开供应。”

  武耕田不能再含含糊糊当老好人了,他觉得武耕新脑子里那些花花点点就像孕妇的食欲一样,叫人不可捉摸。可他的嘴又不利索,带麻点的大脸憋得像个紫铜脸盆:“耕新,你别没病找病。外边对咱村已经有闲话了,房子盖好就住呗,参观个什么劲儿呢?”

  别人也没有马上响应武耕新的主意,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是大队书记,按照惯例应该“身居长工屋,胸怀全天下”,先住干打垒、土坯房,等群众都住上了好房自己再搬家。他不仅先自盖起了在农村可以说是称得起豪华的住宅,还要发动群众去参观,去效仿,这会不会带来非议呢?

  老话说,人一到五十岁就没有胆子了。这个变化莫测、海阔天空的男子,到了五十胆子更大。他不可能对任何事情总有把握,只能凭勇气和力量做自己认为是应该做的事。他拼上性命领着大家发财,可不是为了让每家每户拿钱捆当枕头。他的雄心是改变千百年来的农民意识,打开农村这个消费市场,打开农民的精神世界,消灭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的差别。

  武耕新下了决心的事,是任何人也拦不住的。他说:“好吧,你们不同意我自己去号召,跟着习惯势力走就是连续死亡。我们光明正大,光天化日之下盘算自己的日子,怕什么?”

  马胜锐也动了感情:“书记,我的新房不比您的差,让大家参观我的,以我的为标准。”

  “你的脖梗还太嫩,群众不相信万一天塌了你能撑得住?再说今儿晚上我闺女就嫁到你家去了,胜锐,往后你还择捋得清吗?”

  大伙儿一听这话都跳了起来:“怎么,你今天办喜事?你不说等到国庆节吗?”

  武耕新摆手止住了大家:“我的闺女出门子,想送礼的人少不了。我再宣布一条,老传统是下级巴结上级,咱们就来个特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只许上级请下级,给下级送礼,不许下级请上级。人家辛辛苦苦听你指挥,你还不该请请人家。”

  “我赞成!”马胜锐一拱手,“按书记指示,今天晚上我和明英就不请你们这些领导同志去喝喜酒了!”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