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跟踪骆驼队

  屈蓉睁开眼丈夫已不在身边。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床上抬起身子拉开窗帘,见丈夫樊勖中穿一身绸子练功衣正在舞剑。他腰腿矫捷,剑法纯熟,剑锋闪出的熠熠寒光像无数条银蛇在他身边缠绕。屈蓉心里一动,勖中虽然身躯瘦小,面孔也不漂亮,但身上有一股武气,心宽志大。这一点只有这位内务总长的小姐自己知道,家里的别人并不理解。他从塘沽来到北京,想和妻子在一起好好休息几天。可是她的家里人都瞧不起他,嫌他不务正业,放着财政部的肥官不做,却跑到海边上去办什么制盐厂,能有甚出息?而且他相貌又太平常,没有一点福相,天生一副受穷受罪的样子。屈蓉刻薄的小妹妹屈华背地里管他叫“武大郎”,说她姐姐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说得屈蓉又羞又恼,也不好意思陪着丈夫去看朋友、逛大街了,她似乎也觉着樊勖中在人前确实有点摆不出去。全家人都不拿正眼看这位三姑爷。樊勖中每天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他不恼怒也不卑下,一切都装做看不出来,也许是根本不把老丈人这一家子当官的看在眼里。屈蓉心里觉得对不住丈夫,她看见勖中在练剑的时候也眉头微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穿衣下床来到院子里,看丈夫舞剑。樊勖中的剑越舞越快,一团团的白光上下翻飞,晨曦中三尺银剑光芒闪烁。屈蓉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雪……

  那是五年前了,屈蓉在日本京都女子师范大学上学。每到冬天她喜欢看雪景,喜欢在雪地上散步或跑一跑。有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清晨她在雪地里散步,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西装少年赤脚在雪地上奔跑,她以为碰见了一个疯子,就停住脚步看。一会儿,在少年的后边追来一个身体魁梧的日本大汉,大汉的手里还提着一双翻毛皮暖靴,他一边追那少年一边喊:“勖中君,我是和你开玩笑,这样要把脚冻坏的!”

  少年没有搭腔,也没有停步,一直向郊外跑去。他也许是和那个大汉打什么赌吧。

  “勖中?”屈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现在猛然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了。

  以后每逢下雪她都看见那个少年赤脚在雪地里跑步,屈蓉感到奇怪:他不会老是打这种赌,拿自己的双脚开玩笑吧?!她开始留心这个少年。两个人经常在雪地上见面,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跟。不过总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不让看清自己。因此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一次,少年在前边跑着跑着突然被什么绊倒了,摔在雪坑里起不来,还“哎哟哎哟”地一个劲儿喊叫。屈蓉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搀扶:“先生,摔坏了没有?”

  少年很利索地翻身跃起,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朝屈蓉鞠了一躬,用中国话说:“小姐,谢谢您。”

  屈蓉知道自己上当了,可是她很高兴,因为对方也是个中国人。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少年那对锋锐的目光也正瞧着她。她不知为什么脸色突然红了,心里也怦怦乱跳。少年的眉心有一块浅浅的伤疤,不难看,倒像是第三只眼睛,反而给他增加了几分勇武。屈蓉忽然认出眼前这个少年是什么人了,他就是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中国留学生樊勖中,去年夏天他一个人跑到千叶海滨研究炸药,制造炸弹,被东京警察当局拘留了七天,轰动了全日本,报纸登出了他的照片。眉心的那块伤疤大概就是那次爆炸事故的纪念。细心的屈蓉为了不使对方感到难堪,装做没有认出来,客客气气地鞠躬相问:“先生贵姓?”

  “聪明的小姐,您不是已经认出来了我就是那个私自制造炸弹的中国留学生樊勖中吗?”

  屈蓉反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了,她只好说:“樊先生,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是学化工的,制造炸弹是我的本行。再说我们的祖国也太需要炸弹了。”

  “您是救国会的?”

  “不,我不认为救国会的那一套办法,真能救得了祖国。”

  屈蓉突然看见樊勖中站在雪地里的一双赤脚,脚趾一个个冻得像红萝卜。她禁不住俏皮地说:“赤脚在雪地上跑也是你们学化工的一种基本功吗?”

  “啊,不,我的脚上长了冻疮,刀根告诉我赤脚在雪地上跑步能治冻疮,我想试试看。”

  “这样不是使冻疮更严重了吗?”

  “不,我觉得冻疮大见好转。”

  “还会有这样的事?”屈蓉不相信地又盯住了樊勖中一双红得发紫的赤脚,她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奇怪的念头,想摸摸这双冻脚,想替樊勖中暖一暖这双脚。想到这儿连她自己都觉得心里臊得慌,脸又微微泛红了。

  她遮掩地说:“樊先生,刀根是不是那天提着皮靴在后边追赶您的那个日本人?”

  “对,我在被警察当局拘留的时候认识他的,我自小身体不好,为了锻炼身体加入了东京武术研究会,跟刀根学习柔道、击剑和马术。”

  “刀根先生不是向您道歉,承认是他跟您开玩笑吗?”

  “不,没那么容易,他说出的话就甭想再收回!我要叫他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屈蓉在心里突然掀起一股对樊勖中的敬意,躬身道了声“再见”,转身要走。樊勖中叫住了她:“小姐,请问您的大名?”

  “京都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屈蓉。”

  从此,他们就常见面了,两人不相约,可比相约还准时。下雪的时候,樊勖中赤脚在雪上跑步,屈蓉提着皮靴在后面跟着,等他跑完了,她用带着自己体温的热乎乎的毛巾替他把双脚擦干,穿上暖烘烘的皮靴。冬季过去,春暖花开了,两个人仍然准时见面,一起跑步谈心。在异国他乡两颗年轻的心相互吸引得更快,他们相爱了。

  “蓉,你在想什么?”樊勖中已经并拢双腿收住剑势。

  屈蓉冲他嫣然一笑:“看你练剑,想起了在日本的时候,你赤脚在雪地上跑步的情形。”她从丈夫手里接过剑插进剑鞘里,掏出手绢想替他擦擦汗。可是樊勖中头上没有汗,气不发喘,他的功夫一直没有丢下过。

  “勖中,今天你还要出去会朋友吗?”

  樊勖中看看妻子,没有吭声。自从两年前他辞去财政部的职务,脱离官场去办实业,就得罪了岳父一家人,被他们瞧不起。但他还猜不透妻子是不是也对自己变了心。

  “你一走就是两年,好不容易回京一趟,难道还不应该多陪我一会儿?”

  “我怕待在家里使你们心烦。”

  “不要说这种话!”屈蓉挽住丈夫的胳膊,向屋里走去,“你总应该相信你我之间的感情吧,你要是嫌在家里憋闷得慌,我们就一起出去散散心。”

  “到哪儿去?”

  “随你的便。”

  “那好,吃过早饭我们到西山去玩一玩。”

  夫妻俩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临时又变了主意,不在家里用早点,决定到街上去买一点吃的。久别胜新婚,何况他们的新婚之后也没有认真快乐几天就分手了,一别就是两年。这次见面两人心里都有点嘀咕,又都觉得欠对方的情,内在的热情被表面上的客客气气包裹着,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两个人的感情会比在日本初恋的时候更热。他们打算像度蜜月一样着实快乐几天。

  两个人走出屈家公馆,屈蓉要拉丈夫进“四海居饭庄”,樊勖中的眼睛却盯住了从西安门方向走来的一队骆驼,屈蓉拉拉他的胳膊,他的眼睛仍然不离开骆驼队:“等一等,这个骆驼队不同寻常!”

  “哎呀,你难道还没见过拉骆驼的吗?”

  “不,骆驼上驮的很可能是碱,对,一定是土碱。他们从哪儿弄来的呢?”

  妻子不耐烦了:“你是制盐的,碱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关系大得很!由于德国、奥匈帝国和协约国大战的爆发,交通阻塞,洋碱运不进来,现在纯碱的价格比黄金还贵……”

  骆驼队走近了,共有二十多匹,每匹骆驼上都驮着两个小山般的大包袱,有棱角的地方包皮被磨破,露出了红泥一样的东西。樊勖中心里起疑:碱应该是白色的,为什么成了红的?

  一群市民看见骆驼队哄哄嚷嚷地围上来,他们追在骆驼的后面,这个上前抠一把,那个伸手掰一块,驼架上白粗布包皮被撕破一个大口子,红色的细粉像水一样流出来,撒到大街上。妇女们跟在后面用扫帚把碱面扫起来放进口袋里。拉骆驼的人驱赶着抢碱的人群,可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显出一副极度疲劳的样子。而市民们好久没有买到过碱面了,见了碱眼睛都红了,发疯一样拥上来,几个拉骆驼的人怎么管得了!

  樊勖中皱起眉头,眼里闪出一道若有所思的神采。妻子催促他:“快走吧,一会儿出了太阳天就热了。”

  樊勖中抱歉地说:“蓉,对不起你,我得跟着他们看个究竟,明天再陪你去西山。”

  突然远处响起两声清脆的马鞭子抽地的响声,有人喊了一声:“白眼狼来了!”

  抢碱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全散了,钻胡同的,钻门洞的,一会儿工夫大街上没有人了。骆驼队大摇大摆地向城里走去,樊勖中却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屈蓉一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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