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硬不吃的怪物
屈蓉一直望着樊勖中跟着骆驼队拐过了城角,她又气又恨,反身折回家里,躲进自己的屋子,回手锁上门,趴倒床上无声地哭了。
她该怎么办呢?现在闹得她夹在中间两头做难,家里人埋怨她,不理解她,丈夫也不体贴她。和他一刀两断吧,她又于心不忍,想起两人在日本相恋的情景,在感情上她对他依然十分眷恋。不断吧,老是这样别别扭扭,将来怎么办?她的家里人瞧不起勖中,勖中更瞧不起她的家庭。自从两年前他辞官不做跑到塘沽去办盐厂,就一直不登她家的门,两人只得保持书信联系。他叫她去塘沽,她的家里不同意;家里叫她离婚,她也不答应。她这次是趁父亲跟袁世凯离京南巡没有在家,对母亲死说活劝才使老人动了心,托樊勖中的好朋友金城银行总裁贺嘉运给写信,才把他叫了来。他来到她们家还是老样子,不卑不亢,软硬不吃。湖南是个出怪杰的地方,樊勖中还称不上豪杰,但也是一个怪物。他个头矮小,站在人前没有一点大丈夫的气概。她的家里人所以不喜欢他,这也是一个原因,说人无奇貌必无奇才,姿陋而心不正,不像个男子汉。只有屈蓉知道,不管什么人,刚一见面也许会瞧不起樊勖中,只要交谈上几句话,就不敢再小瞧他。他外软内硬,含而不露,心机默运,感情深沉。他不吵不闹,大主意极正,两年前他弃官经商,不仅是看准了眼前的路,好像把他一生的路都选定了。屈蓉喜欢他这种气质,可是不理解他,怨他,恨他,又替他害怕。
她爱他,并做了他的妻子。但是,不是知己的爱人感情是不牢靠的,两人同生死,共事业,相互了解得深,爱得才会深。在樊勖中的生命中还有一种比妻子更重要的东西,她如果不懂得这种东西,就当不好他的妻子。看来当一个她为自己设计的那种好妻子,光有爱是不够的。他不惜得罪有权势的岳父,自愿放弃一个唾手可得的光明前程,在这军阀混战的乱世却去经营实业,能有什么出路?他是不是另有所图?这两年来他的事业到底顺利不顺利?几天来他在屈公馆里绝口不提自己的工厂,可能是不愿引起岳父家里人的嗤笑。为什么背地里也不对她讲?他不信任她?夫妻两年没见面,屈华笑话她三姐是“守活寡”,屈蓉心里忍受了多大委屈!别的都可以不管,樊勖中不抽不喝,不嫖不赌,只这一点她就可以在兄弟姐妹中间引为骄傲。她的姐姐妹妹嫁的那些官场要人,风流子弟,哪个在外边不拈花惹草,常常把纠纷闹到娘家来。屈蓉多么希望自己的丈夫当着她的家里人对她亲亲热热,让兄弟姐妹看一看,他是个好丈夫,对妻子的感情忠诚而专一。樊勖中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尽管在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老老实实承认两年来是如何想念她,非常希望她能跟他走同一条路,可是当着她的家里人,他却像个最尊贵的姑爷,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不失身份。他一点也不理解妻子的心,更不体谅妻子为他所受的委屈。
怪物,一个软硬不吃的怪物!屈蓉越哭越伤心。
屈蓉从日本留学回京以后向父母讲了她和樊勖中的关系。父亲屈宗濂是袁世凯的内务总长,当然不愿意让一个农民的儿子做自己的女婿,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樊勖中上中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学潮,说他从小就思想激进,信奉康梁变法那一套。他考上了官费留学,本来是好事,在日本却私制炸弹差点惹了大祸。屈宗濂怎么会同意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稳当的人,况且又仪表平常,不像日后能有出息的样子。他以为女儿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求学,形影孤单,碰上一个中国学生自然会觉得感情亲近,逢场作戏,发生暧昧关系也不足怪,回国后会渐渐把他忘了。何况根据屈宗濂的权势,要想给女儿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都不用犯愁。但是屈蓉非樊勖中不嫁,闹死闹活。以后屈宗濂知道了樊勖中在日本得到了化学博士的头衔,会过几面,又发现樊勖中谈吐不凡。人不可貌相,连袁世凯也想起用新派人物,屈宗濂也就答应了这桩婚姻,并且把樊勖中保荐到财政部,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樊勖中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在财政部升得很快。一九一二年袁世凯命他到西欧考察币制。考察回来后,人们预料到樊勖中还会再升两级。那天,他到总统府去报告考察结果,家里摆好筵席,准备替他贺喜。
比起屈宗濂那豪华排场的大客厅,樊勖中的小客厅就显得朴素而淡雅,没有过分的装饰和摆设,墙上没有挂一幅时髦的、足以表示主人是留洋回来的博士身份的洋画,桌上也没有一盆陶冶性情的花草,却有一股淡淡的奇香,这奇香不知从何处飘来,沁人心脾。对这个普通的小客厅最好的装饰,就是眼下正聚集在这里的十几位客人:有赫赫声名的《大公报》的主笔郑翃,有财大腰粗的金城银行的总裁贺嘉运,有像教育部长范静尘这样的当今袁世凯政府里锐意兴革的有识之士,还有像曹信这样的年轻而又怀才不遇的大学毕业生。这些名流,屁股坐到什么地方,就会使那个地方生辉,普通的客厅显得不普通,简单的房子显得不简单了。还有本来十分瞧不起樊勖中,现在却对他不得不刮目相看的内兄内弟、妻姐妻妹,大家谈笑风生,等着樊勖中回来,而且相信他一定会带好消息回来。因为他在财政部的官吏中年纪最轻,有真才实学,根底很厚,况且身后还有一个权重势大的老岳父做靠山,这次能出国考察就证明政府对他的器重,也是他要荣升的一个预兆。大家名义上是来为他从国外归来接风,实际上是为他即将荣升贺喜。
樊勖中新婚不久的夫人屈蓉,热情而周到地招待着客人。她在这种场合总是显得纤细恬静,温柔庄重,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大家闺秀,又兼学了一身日本妇女的谦恭和顺,使她足可以成为一切夫人的楷模。她心里是十分得意的,自己没有看错人,勖中给她也争了一口气,争了脸。但她的心里也有几分不安。这两天勖中情绪并不好,从国外回来后就没黑没白地赶写呈报书,还不知总统和她父亲对勖中的报告是否满意。屈蓉抑制住了自己的喜色,眉宇间倒常有一片淡淡的愁云,时隐时现。这反而增加了她的矜持,更显得妩媚动人。
风流倜傥的曹信,眼睛始终不愿离开屈蓉。他在心里嫉羡樊勖中,金钱、地位、美女,都叫他占全了。而且屈蓉又是怎样的一种美女,男人待在她的身边就觉得整个世界不存在了,只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温润的、绵软的、甜蜜的爱和温暖。当屈蓉为曹信沏茶的时候,他又盯住屈蓉那双细长而白嫩的手,窄窄的手掌,细削的手指,她周身上下都有一种古雅的美。曹信轻而无声地吸吸鼻子,他从屈蓉身上闻到了一股醉人的清香,禁不住以小兄弟的很随便的口气说:“嫂夫人,进了你的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到处有香味,而且各个房间的香味不一样,每个人身上的香味不一样,莫非您买了几十种香水,因人、因时、因地而经常变换使用吗?”
屈蓉只淡淡一笑,没有作答。她有心计而很少说话,特别是在客人面前,更难得逗她开口。她是留洋回来的女才子,与众不同的是不洋气,不傲慢,不在人前卖弄自己的见识,保持着中国女子的羞涩和温顺,这更使她显得高雅不俗。
深知樊勖中脾性的贺嘉运接过来说:“这些香水都是勖中自己配制的。他常讲,学过化工的人要是吃不上饭,就活该他饿肚子。他好像把世上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变成有价值的东西。”
郑翃深有同感地赞许:“勖中是个优秀的化学家,对科学技术有着特殊的兴趣,随手就能弄成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我并不认为他在财政部供职能得其所长。”
屈蓉突然急步向客厅的门口走去,躬下身子。樊勖中回来了。身着西装,梳着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的黑框眼镜。从哪个角度看都使人觉得他相貌一般。他扫了一眼客厅,向大家拱拱手:“实在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客人都站起身,注意观察他的神色。樊勖中的脸上很平静,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贺嘉运知道他是个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便代表大家试探地说:“知道你从国外回来了,这次出国考察收益一定不小,特来迎候,想听你谈谈对欧洲的印象如何。”
樊勖中飞快地、不被人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我们是民穷国弱,滥发钞票,才造成币制混乱,这是不用考察也人人尽知的,谈何收益。我此番真正想考察的是英国的卜内门公司和德国的察氨法制碱厂,而这两家公司却拒绝让我参观。”
“噢,这是为什么?”曹信不甘冷落,故作惊讶地问。
“他们不知从哪里摸到了我的底细,知道我是学化工的,对我存有戒心。欧洲诸国你抢我夺,发展极快,只想让中国做他们的市场,唯恐我们的工业振兴起来,夺了他们的买卖。卜内门甚至想用高薪把我留下。”
沉不住气的曹信想借恭维樊勖中讨好屈蓉,颇有言过其实地说:“勖中兄不为外国的金钱所动,真是难得。这次回来政府是不是想让老兄补财政部少卿的缺?”
樊勖中:“曹兄过奖了。我考察回来后给政府写了个呈文,略陈: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有辽阔的海域,漫长的海岸,沿海能制海盐,内地有井盐、湖盐。如果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先发展盐碱业,投资既少,收效又快。以此为本,建立起雄壮的中国化学工业,而后养育其他工业的发展……”
银行家贺嘉运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点点头:“好一番有见识的议论,不知政府持何态度。”
樊勖中冷冷一笑:“政府拒不采纳,我已辞职了。”
“辞职了?!”众人一惊。
他的内弟屈楠站起身:“爸爸可知道此事?”
樊勖中点点头。
“他老人家还不气个半死!”亲戚朋友们发出一片埋怨声。
屈蓉始终不插一言,默默地在旁边侍候着大家,她似乎丝毫不为丈夫的话所动。但是听到兄弟姐妹的责怪和嘲笑,她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摔碎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走出了客厅,客人们看见她在转身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
“哼,狗肉上不了托盘!”屈家浑横不讲理的老儿子屈楠骂了一声,带领兄弟姐妹们走出了客厅。
客人们大为扫兴,也很尴尬,觉得再在这个简陋的小客厅里待下去毫无意思了,纷纷告辞。小客厅里立刻显得安静了。樊勖中的挚友贺嘉运和郑翃没有走,他们不说话,默默地吸着烟。
曹信也没有立刻告辞。他早就垂涎屈蓉,甚至他把自己的前程也拴在了这位总长大人的小姐身上,只是由于没有考取官费留学,想自费出国留学,家里又拿不出钱,这才毁了他的好事。他自信除去缺少一个洋博士的头衔儿,哪一点也不比樊勖中差。他对借助老丈人的权势在财政部谋了个官做的樊勖中怀有深深的妒意,但他隐藏住了这种妒意,反而千方百计地结交上樊勖中。他借此可以维持和屈蓉的关系,不得罪屈宗濂,同时一有机会还可以求樊勖中在屈宗濂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举荐他有个得以施展才能的职位。今天,樊勖中突然辞掉了财政部的职务,曹信又惊又喜,心里涌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从刚才屈蓉家里人对待樊勖中的态度,他估计樊勖中辞官不做之后,很有可能被赶出屈家大门。屈宗濂不会要一个白丁、一个得罪了政府的人做自己的女婿。这个“武大郎”不识时务,他在北京待不住了。曹信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也许正好乘虚而入。他压住心里的高兴,装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用无限同情的口吻想进一步摸摸底:
“勖中兄,屈老先生总不会同意你辞职的吧?”
“袁世凯当面批准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可也无济于事了。”樊勖中谈得很轻松,使曹信简直难以理解他的态度。
“难道局面就不能挽回了?”
樊勖中含笑摇摇头。
“老兄今后做何打算呢?”
“想去干老本行。”
“化工?噢,好,干实业,勖中兄真是清高得很。”曹信没有必要再和这个落魄的书呆子纠缠下去了。他需要知道屈蓉对这件事的态度,他应该趁热打她的主意。好在他是屈家的常客,和少爷、小姐都比较熟,不避内外,便冲着樊勖中和贺、郑二人点点头,“你们三位先谈着,我到里边去看看那几位少爷。”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好朋友了。贺嘉运已五十多岁,郑翃刚四十岁出头,这两个人是樊勖中在财政部这一年多交下的朋友。贺嘉运从沙发上抬起屁股,把脸靠近樊勖中,小声问:“你真的想去干实业?”
樊勖中口气坚决:“先从制盐下手。”
郑翃大为不解:“甩开政府单枪匹马地干?”
樊勖中凄然一笑:“我留学回来之所以同意到财政部当个小官,就是想鼓动政府,借助政府的力量励精图治,发展中国的民族工业。现在看来是我太幼稚了,政府是口浑水缸,腐败蜕化,指靠政府是没有一点儿希望的。袁世凯朝思暮想的是复辟帝制,自己称帝,正忙着筹备活动经费,秘密地向五国银行团借款。那些各系的军阀、内阁的阁僚们只为自己争权夺势,对国计民生不懂,也没有兴趣管。要救中国必须同他们分道扬镳。我到西欧一看,列强在经济上急剧膨胀,大有鲸吞我国的趋势,我们更不该苟安啊。”
贺嘉运过早长出的长寿眉下,一双锋利的目光盯住樊勖中:“你是不是想走英、德、美、日发展工业的道路?”
郑翃点点头:“这未始不可以试一试。就以美国而论,它们是以摩根、洛克菲勒、芝加哥、杜邦等八大财阀统治着全国,制约着政府,使政府的官员们在财阀们的手掌心上耍把戏,他们的争权夺势不得损害国家的经济利益,否则就得倒台。财阀的财大势大,美国就强大,而且能控制国势平稳地向前发展。不像我们,经济脆弱,官僚势大,他们一打架,全国都遭殃。”
樊勖中看看若有所思的贺嘉运:“我们情况和日、美他们还不一样,必须有一批人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科学技术,振兴实业,否则中国就不会产生出新的生命。”
《大公报》的主笔激动起来,他掐灭烟头,善意地挖苦说:“我真猜不透,你这样单薄的躯干,何以承担得起偌大一个雄心?”
贺嘉运突然哈哈大笑:“翃兄,不必为勖中焦虑。舌端常有警语,胸中定具雄心。勖中,你说吧,我们能给你帮什么忙?”
樊勖中眼里闪出一道晶亮的神采:“中国对盐的认识很浅,更不懂得制造工业用盐;几万万农民吃的都是土盐,极不卫生,盐质也不好。如果先制出食用精盐,很快就会打开销路,有了资本就用滚雪球的办法再图进取。我明天就去海边,五天后带回精盐样品,请两位兄长鉴定,然后替我筹措办厂经费。”
文人气很重的郑翃站起来抓住樊勖中的手:“祝你成功!希望五天后你能带回足以强壮民族筋骨的国产食盐。我立刻在报纸上登广告,招募股东。” 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