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漫话
我认为现在文坛开始走向正常。当今的群众对文坛不太关心,而文人们真正甘于寂寞的却很少。所以当社会对文坛不怎么关心的时候,文坛自身就变得很热闹了。有些人嘴上说甘于寂寞,说从文是寂寞之道,这是说给别人听的。我觉得真正甘于寂寞的应是中国作协的主席团委员、原《当代》杂志主编秦兆阳老先生了。我非常崇拜他。他什么会都不参加,连出国都不去。他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有气,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比较宽和,比较厚道。他对任何业余作者的稿子都看,自己也不断地写文章,去年《大地》这部长篇问世了。我就想写一篇关于这位老先生的散文——《慈祥的火》。
总之,文坛现状概括起来是生机勃勃、矛盾重重,具体表现是:
(一)以宣布别人的死亡来证明自己的新生。以批评家的面目出现成名最快。就是首先否定别人,打倒了名人自己就出了名,宣布别人的死亡,横扫千军如卷席,然后,他就活了,并且唯有他是活的。这是当今文坛出现的一种新现象,但不一定是坏现象。他们不迷信,我看这也行,也很好。在这种情况下,文坛的各个大小城池不断地变换旗帜,正如鲁迅先生的诗句:“城头变换大王旗。”文坛正如某些大学有些研究生,在夜间一二点钟宣布自己发明了一个思想体系,或者一个哲学体系。第二天早晨,再问他发明了什么体系,他已经记不得了。我觉得这很好,因为他的体系很快地发明,很快地淘汰,这才是一潭活水,不要一个体系长时期地统治很多人。
(二)为文学而创作,为永恒而创作背的包袱太重了。现在有的年轻人老追求永恒,言行充满矛盾。一方面宣布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死亡、是虚无,可另一方面又顽强地追求自己的不死,希望自己永生。本来永生、永恒、不死是传统的观念,现代观念应是追求不断竞争,不断淘汰。一些年轻人宣布老同志死了,而他自己却希望永远站在那个位置上不死。这样一来,你不又成了其他更年轻的人的负担了吗?所以对别人讲新观念,对自己却使用传统观念,这是矛盾心理的表现,与自己的宣言不谐调。
(三)一些人打着老庄的旗号,带着儒道的霸气。现在有一种风气就是言必老庄,其实真正懂老庄的也没有几个。比如天津有位业余作者,来到我家里,谈得激动的时候就谈佛,谈《金刚经》、《百喻经》、《心经》。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也看了一点这方面的杂书,我随便背了六句箴言,他连听都未听过,也就是说他嘴上讲佛经,却根本没有看过佛经,打着佛教来唬百姓。老庄有个思想是听其自然,但一到他们身上就带上唬人的色彩了。
文坛还有一种现象就是排辈分、论座次,笼罩着儒家的霸道之气。现在的文坛就好像水泊梁山,只能容纳一百单八将,多一个也不行,而且还排辈儿。但现在排辈儿,跟以前的排辈儿不一样,以前是正排,爷爷辈儿是爷爷;现在是反排,爷爷辈儿是孙子,孙子辈儿是爷爷。辈儿最小的第五代,比前几代要横得多。因为他宣布前四代死亡了,第五代是新生的,是代表潮流的,是代表艺术的。这种现象是非常有趣的。
(四)在目前,作家的自我修养,作家的自尊、自信就显得非常重要了。有一些很大的作家,也提出了文学要走向世界这样的口号。他们还考虑怎么让外国人喜欢我们的小说,怎么了解外国的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愿望,甚至在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向外国朋友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你们究竟想看什么?愿意看什么?我们写什么你们满意?我感到很悲哀,文人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怎么要求我们普通老百姓不崇洋媚外呢?
一些作家为文学走向世界而走向世界,是非常可悲的。所以作家人格的力量、人格的魅力,作家的自尊、自信,在当前活跃的文学气氛当中,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五)一些知名的人物正在热衷于自我表现,一些更年轻的、更扎实的、更有实力的文学青年冒了出来。他们创作的根基扎实、有厚度。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些有希望的东西,一些令人振奋的东西。
(六)文坛被人为地搞拥挤了。文人易散不易聚。现在的文坛搞得有点像上公共汽车:汽车里的人满了,你再想上去,就必须把他拉下来。这样干是不行的,搞不出东西来,搞创作也不从容,而且关系紧张。当然这是文坛拥挤造成的。
我曾嘲笑中国作协主席团,你们汇报工作就汇报开会,每年开了多少次会,而且每次开会都是一样拥挤。我建议中国作协发个通知,在全国分出两批作家,一批是专门开会的作家(因为有些作家认为去开会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待遇,不让去不满意),一批是不去开会的作家,搞创作的作家。把文坛搞得松散一些,不要太拥挤了。
总之,当今文坛是非常活跃的,是充满生机的,是正常的,文坛正在开始走向正轨。现在创作时机很好,作家可以轻松地写文章、搞创作;批评家可以自由地批评。在这样的条件下,会逐渐出现一批有实力的作家,出现大规模、大气象的作品。我正拭目以待。尽管一些新的名人背着领导文学新潮流的包袱,很苦很累,并且还没有创作出大规模、大气象的现代主义作品,但它毕竟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现在,小说有众多流派,其中一派就是新潮作品。新潮作品的发展趋势,一是走向死亡,一是走向现代主义。走向死亡的新潮作品就是现在的小打小闹、玩弄技巧、玩弄“花活”、脱离群众的作品。比如一堆萝卜或者萝卜一堆,这是传统的语言,老的格式;萝卜的集团,这就有现代味了;按美学原则组织起来的萝卜,按控制论原则组织起来的萝卜,按系统论原则组织起来的萝卜,这就是现代主义。这是不行的。这个例子是从《讽刺与幽默》上看来的。
还有一种新潮作品是走向大规模,走向大气象。比如《第五号屠宰场》,它把人性丑的东西认识得很深,有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产生这类作品的原因要取决于社会,取决于历史。也就是说这类作品的出现是社会的自然现象,是历史的必然。比如《第五号屠宰场》的作者本身就很怪,他的生活、行为、观念都很怪,他写的那些东西是他真正的生活观念、世界观的流露。他写出的作品也是货真价实的现代主义。怪论不是人的世界的变形,是现代人心性的变形,怪论正是现代人的精神产物。而我们的一些现代主义作品,是作者硬憋出来的,想象出来的。作者的生活、观念跟普通人一样,没有变化。当他拿起笔来的时候就故作怪诞状,这是不行的。因为故作怪诞状就不怪诞,故作深奥状就不深奥。
还有一派就是现实主义小说。我认为现实主义不应该仅仅指已经发生的或已经发现的事物,还应该包括对未知和未被发现事物的发现过程,还应包括这种世界不断的变化过程,还应包括世界当代未来的这种稳定的关系和联系,这都应算现实主义的内容。
现实主义小说也有两个前途。一个前途是继续发展。当今的世界是飞速发展的世界,五十年代的现实主义跟现在的现实主义已有很大差别。海明威的现实主义和福克纳的现实主义也大不一样,所以现实主义只要不断地吸收,不断地丰富自己,就可以发展下去。现实主义的另一个前途也是死亡。我认为凡是死亡的东西,都是应该死的东西,不要拉它,也不要挽救它。那么当今的现实主义小说有什么特点呢?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政治倾向明显淡化。就是现在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政治倾向也淡化了。
第二,反映真人真事的传记文学和记事文学发达。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新潮作品太多,使大家都烦了,使记事文学很兴旺、很发达。
第三,表现强烈的人性现实和感情现实的作品增多。比如我写《蛇神》,其中对人性的现实和感情现实就比较重视。
第四,描绘现代人对现代社会、对现代人自身的思考。就是反映现实的作品,对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的思考增多了。
第五,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作品较少。现在文明人类面临着两大威胁,一是战争,特别是核战争的威胁;二是生态平衡的破坏。面对这两大威胁,当代文学反映得很少。
第六,用现实观照历史,用现代意识揭示历史。也就是小说的哲理性加强。
此外,我们当代还有纯理性的小说、潜意识的小说和畅销的通俗小说等。
文学学会是搞理论的,理论就是说理。我曾对哈佛大学的学者们讲,我们搞创作的是把死的写活,你们搞理论的是把活的写死。当然这是对搞创作、搞理论的一种幽默的解释,是不准确的。准确地讲应是什么呢?比如进行一场篮球赛,理论家应是教练员或者是解说员,而作家应是球员。教练员和解说员,已不能上场参加球赛了,但可以坐在一边对谁输谁赢,双方的打法,队员的表现做一番解说。球员可以不管什么打法、动作,只凭自己的感觉去打球、进球就行了。也就是说作家讲究的是“进球主义”,而理论家是解释球是怎么进的。
那么作家创作成功起重要作用的因素是什么呢?我认为是感觉。我觉得作家创作的全部才气都取决于感觉。感觉就是灵感,灵感来自于感觉。如果一个作家没有灵感,那这个作家就不行了。按现象学派的干将胡塞尔的理论,世界分为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借用他的观点,我觉得对于作家来讲最重要的是心理世界。作家的心理世界是否丰满、丰富,取决于作家是否有独特的灵敏的感觉。对于作家来讲,重要的不是物理世界。也就是,不是对这个物理世界如何,而是对物理世界的感觉如何?对物理世界(比如地球、太阳、银河系)的感觉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作家要表达的、要描写的,恐怕就取决于个人的感觉。我认为你要表达的,跟你的感受一样,也就是你把生活、把人生写得同你自己的感受一样,那么你的这篇作品就不错。如果是小说,这部小说就不错;如果是一首诗,那么这首诗就不错。作为一个作家首先要找到的是现实和自己心灵上的某种联系,也就是那座联系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的桥梁。作家抓住了这种联系,作品就是独特的、有味儿的。所以,每个作家都不一样,就是因为每个作家对现实和心灵之间的感觉联系都不一样。
搞文学创作是跟神对话,神就是自己,自己的感觉和体验。搞创作必须抓住自己的感觉和体验。每个人的感觉差别很大,有的感觉迟钝,有的感觉肤浅,有的感觉一般,有的感觉公式化、概念化,有的感觉比较独特,搞创作就是抓住自己那些新颖、独特、视野开阔的感觉,那些比一般人看得更深、更广的感觉。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才华所在。
我是如何捕捉感觉的呢?捕捉感觉的关键是抓感觉的触发点。有时因为一句话、一种思想、一个人物而触动你的灵感,引起你的某些想法,然后你把它记录下来,你就捕捉到了感觉。比如我写《锅碗瓢盆交响曲》。在一九八一年,天津有个“康乐食品店”,旁边的一个单位,盖房用了两年零七个月,受到了表扬;而这个食品店的经理用九个月盖起了楼房,却挨了批评。因为他太冒尖了,太出头了。他于是火了,他说:我是为国家两肋插刀,我没有占国家的便宜。斯大林“三七开”,我是平民“五五开”就行了。他的这句话,忽然地使我对这个人物发生了兴趣,创作了这篇小说。
还比如,我创作《赤橙黄绿青蓝紫》这部中篇小说时,我正是一个车间的主任。我们车间招了一批学徒工,都是七〇届毕业生。其中有个女孩子,她工作很好,并且生活朴素,不烫发,不穿奇装异服,不谈恋爱,总穿一身绿军装,在工厂里表现很好。于是我们提拔她到政工组工作,然后是入党、提干。“四人帮”被粉碎后,那些提前谈恋爱、烫发、穿奇装异服的青年人,都涨了工资,又是结婚,又是生小孩,家庭生活很正常;而这个尖子却涨不了工资,搞不上对象。于是我觉得害了她,于是我们把人马放出去,为她找对象,但都未成功。
一年的春节,我上街,忽然碰见了她,她穿着一身挺漂亮的衣服,身边也跟着一个小伙子。这时我就有一个感觉:现在的她不是我那个政工组组长了,我感觉到她非常漂亮。同时我又觉得人本来是很美的,或本来应是丰富多彩的,生活本身也应是丰富多彩的,何必搞得像以前那样单调呢?也就是人性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人的外表也应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于是当我和她分手后便有了这部小说的题目。
关于《蛇神》的素材是很早就有的。我是沧州人,是林冲发配的地方,家乡很穷,很迷信。我从小就爱看戏,经常四处跑,追着看戏。我们家乡出来的演员很多,我的叔伯嫂子就是唱戏的,因此我对唱戏很熟悉。
到了初中的时候想考戏校,而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教导主任极力反对,因为我功课学得不错,他们一次次地找我谈话,拼命打击我报考戏校的情绪。他们说,你虽然嗓子可以,而长大以后嗓子会变音的,况且你的个子长得那么高(一米八),谁跟你配戏呀,人家唱坤角的姑娘哪有那么高呀,即使有人跟你配戏,就像一个暖瓶和一个茶杯似的,多难看呀!况且你长得也不好看,又是三角眼……拼命打击我报考戏校的积极性。最终我没有考,但我对京剧怀有深深的感情。参加工作后,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去排队买梅兰芳、马连良主演的戏票,由于这种原因使我对戏剧演员的生活比较熟悉。我还考虑到展示演员的生活,对表现文化生活、表现当今人生舞台有好处。以前人们不是爱说人生没有观众席吗?大家就要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有些人台上会演戏,台下不会演戏;有些人台下会演戏,台上不会演戏。而且每个人在社会中都要扮演一个角色。有的角色演得好,有的演不好。于是我趋于这种动机就把小说的背景放在剧团了。
我创作《蛇神》的目的,主要是想表现一个真实的知识分子形象。我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形象虚假得太多。表现在一些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被批判,受关押,后来落实了政策,一点不记仇。我接触过一些受冤枉的科学家、研究员、教授,他们谈起往事耿耿于怀,他们说,我对党不记仇,我对时间还记仇呢,二十年宝贵的年华失去了;我对自己的灵魂还记仇呢,我的灵魂跟先前不一样了。所以,我有责任把我看到的知识分子的形象真实地再现出来,于是便写了《蛇神》。
我在《蛇神》中塑造的典型人物是有原型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在河北梆子剧团工作的我的老乡——裴艳玲,关于学戏的问题是她的。另一个是福建武夷山蛇园的园主张震,他是我的朋友。关于毒蛇的知识,吃蛇肉的知识都是跟他学的。
张震曾是闽剧团的一个编剧,“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牛鬼蛇神,有人让他写检查,他就背医书。这点是真实的。而其他的男女关系问题就不是他的了。
我在一些地方讲课时,一些人拼命攻击《蛇神》主人公的男女关系问题,甚至有些女同志说,以前我们非常崇拜你,你怎么能写这些肮脏的东西呢?我们觉得你开始堕落了。可是我事后一了解,她们都看了。我觉得不能只让人了解美的东西,也要了解一下丑的东西。而我只不过是用传统的意识,传统的形式包含一点现代意识罢了。
(根据1986年11月30日在唐山市文学学会的讲话录音整理)
1986年12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