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集小引
这本书里的主角儿:一个“犯人”、一个商人、一个演员、一个科学家和一个农民。他们都肩负着生活的重担(也许是历史的重负)在走过自己的时代。而且,他们都处于人生最有力气的阶段——中年,这是人生的辉煌时期,生命的制高点。我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表达的。因此他们的命运中那种“悲剧性的真实”或曰“真实性的悲剧意义”就不那么简单了。
他们的经历有许多喜剧因素。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剧,一种浪潮,一种倾诉,一种呼唤。对我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尽管他们不是英雄,不是完人,各自都有着不好克服的局限性。对一个完全坦率的人来说,任何缺点都是可以原谅的。我也是这样原谅自己的作品的。否则就没有勇气把它们拿出去发表。
生活中让我迷恋的故事太多了。
这里不是巧合构成的世界。这里无规律可言。它绝不仅是我“想象的狂舞”。相反倒有点像周围的现实一样平淡无奇。像紧张而又懒散、充实而又无聊的生活一样紧张、懒散、充实和无聊。
我不需呕心沥血地去挑选语言和寻觅精彩情节,也用不着费神伤情地结构故事,信笔写来即可。生活是现成的,故事自然也是现成的。到后来连语言、细节、人物都无足轻重了,流到笔端的是我的感觉、我的印象。现实赋予我每个思想以一种象征。事实本身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多么奇怪,最初激动我的明明是现实……
我和我的思想变成了生活的一种工具。收在这本书里的五部中篇小说中除去《收审记》,其余四部里都有我。
生活的历史面貌和精神面貌是这样难以捉摸。我们民族的钢铁般的世代相传的良知受到了考验,我和书中的人物们一样都难以保持心灵的平衡。
我寻求能够净化自己和人物的灵魂的烈火。
现实越来越具有讽刺力量。不是作家非要使生活充满哲学意味不可,而是生活使作家不敢简单,不得不采取凝炼的多变的叙事手法。我以前所习惯的那一套方法顷刻间便被这严峻多变的现实吞没了。
在这样的生活面前,靠运气不行。甚至连聪明也成了作家的障碍,才气成了自己的敌人——容易使小说沙龙化、神秘化、洋化、诗化(连诗都淡化了,小说何必非要诗化呢)。用集中、概括、典型的办法使小说高于生活,也就不是真实的生活了,自然也失去了生活原有的巨大的生命力。硬造的小说越膨胀,吹得越玄虚,在真实的生活面前显得越单薄、越虚假。
有局限的是作家,没有局限的是生活。
任何一种旗帜,一种宣言,一种浪潮,都要受到周围现实的影响,都要受到时代面貌的影响。我丢失了现成的“口号”,甚至放弃了曾沾沾自喜的“自我”。反而自由了,丰富了,胆气足了。所爱所憎所喜所忧所不以为然者都可以入笔。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一切,勇敢地面对复杂的现实,破除一切信条。
让文学的小舟沿着真实生活的航道航行,反倒进入了一个自由驰骋的境界。
谁也无法否认当代现实承担着史诗性的重负。可是目前还没有人对现实进行史诗性的综合。我但求自己的小说能够紧凑、集约、饱满、多一点含义。我厌烦透了臃肿和拖沓。
清谈艺术是很容易的,聚成一个圈子相互说说好话也很愉快。但是诚实呢?
诚实对文学来说是绝对的要求。要盯住自己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心灵,不要回避自己曾用来观察别人的眼光。游戏人生是一种罪过。我同样也厌恶主观性和观念性。思想意识越多,行动就越会受到妨碍。
我相信“最好的小说是生活自己写出来的”。我的小说之所以不是最好的,就因为它是我的。
这几部小说还有一个很容易发觉的弱点:我感受当代人的痛苦和困难比较多,因此表现他们艰难的不公平的经历就较多。非是现实没有光明,而是我的“心理世界”不够强健和明朗。
这“序言”是我对自己的认识、理解、同情和希望,负不起引导读者的责任。
1986年10月24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