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流泻”的形式
心里似有苦苦的创作欲望在涌动。脑袋却又是木木的,仿佛被文学的盐水腌得久了,反而更僵。浑身懒懒的,关节像疼又像酸。也许既不疼又不酸,只是生命的惰性超过了思维的活力。有几个现成的题目等待去做出,有一些想好的东西只要抖擞精神往稿纸上写下就行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极端厌恶写作这鬼行当!
窗外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高音喇叭把平时和气而又认真的街道主任的声音扩大得格外威严,让我想起“文化大革命”,徒增一股惊惧的烦躁。我住的这叫什么地方?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或许我自己也得了“饥饿综合症”!
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恨不得跟自己打一架。
世界是不可知的,一部分是现象,一部分是本体。理性低于意志,在创作过程中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这是谁的意思?康德的,还是康德研究者的?我何必烦恼,为什么不把自己此时的感觉记录下来?尽管我还算不上是康德的迷恋者,我的小说也和康德学说风马牛不相及。
《情知不是伴》就这样开头了。
朋友们找上门来讲述他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老同学向我哭诉自己的遭遇……这一切我本不打算写进小说。此时我突然意识到这琐细的、近乎荒谬的、七零八碎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日常生活。东一扫帚,西一耙子,飘忽不定,郁闷烦乱,这情绪也像真实的生活一样松散和自然。
我感受到强烈跳动的现实生活的神经,一起流入生活的动感。何必苦思,何必巧想,何必在形式的探求上气喘吁吁、紧张而又窘迫。就来它一次“感觉高于思想”、“直觉高于逻辑”和“行动高于沉思”又有何妨!
我不知是预感,还是恐惧,总觉得读者(包括我自己)对虚构越来越不大信赖了。人世间的事件层出不穷,繁复多变。而费尽心思想出的各种各样的“主义”往往受到自身的局限,显得单薄。也许中国是事件的大国,想象的小国。
艺术的手段和目的在于自己说明自己。我试用让事实本身说明自己,通过事实认识世界,认识时代,认识人生。我不期望完美,也不可能完美。我的优点几乎都藏在缺点里。
这样“流泻”下来,虽然显得平淡琐碎,但更真实,更像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对话。用不着矫揉造作。小说的结构、时空的运用反倒轻松自如了。
最大的缺憾是,小说一完成,人物就相对地固定住了。而生活是不会停止前进的。我交出稿子就会发觉生活中的颜芳、侯玉屏的新的性格侧面。为自己的肤浅而汗颜。也许是小说的现实品格限制了我,对熟悉的朋友下不了辣笔,透视才不深刻。
1987年5月31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