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真好
真想不到,人到六十岁竟会是这个样子——夸张一点说是“百病俱消”!
年轻的时候命途不顺,没有很好地享受青春,年进花甲反而可以好好地体验自己的青春了。这可能跟自小命硬有关,太硬的东西不怕磕磕碰碰,因此磕磕碰碰就多。
我出生于日本侵华的战乱年代,在逃难中曾被遗弃在高粱地。但家人跑出去老远还能听得到我的哭声,心实不忍,便又折回把我抱上,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怎么样?命不该绝,一来到世间就表现出一种“硬”劲!
十四岁考入天津上中学,十六岁赶上了反“右派”,虽有明文规定中学生不打“右派”,不小心跟我的好朋友背后瞎叨咕了一句为一“右派”老师抱不平的话,那小子竟跑到学校运动办公室告了我一状。于是我就成了全校唯一一个被批判的学生,并被撤掉班主席职务,受严重警告处分……平生第一次认识了什么是小人,体会了奸诈和被出卖的滋味。沧州人气性大,开始大口吐血……以后进工厂,喜欢机器和大企业的气势,吐血的病不知怎么自己就好了——这也是“硬”。
正在工厂里干得好好的,一九六〇年又被招进海军当了制图员,那时国家刚刚确立十二海里领海,急需海洋测绘人员。在部队也干得不错,正在做升官梦的时候,政审没有合格,问题卡在出身上。招兵的时候出身是上中农,到该升官了出身怎么就成了富农?这才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兵的时候是国家急需,国家急需了枝节就变得不重要了,一切都要服从急需。谁赶上这一拨儿都会像江心的一片树叶,水流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想挡都挡不住。所以我吐过血,体检却查不出来,在学校受过处分且出身不好,政审也一路绿灯……现在国家不急需了,你请走好……此一时,彼一时也。但,既有现在,何必当初?
又回到原来的工厂,就想在写作上下点功夫,通过写作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寻找另一个自我。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很快开始了,我被打成“保皇派”、“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笔杆子”,在接受了一场七千人(当时厂里有一万五千名职工)大会的批判之后,被押到生产第一线监督劳动。从最低一级的工人干起,一干就是十年。到一九七六年,生存环境稍一改善,文学的神经又痒了,在复刊的《人民文学》杂志第一期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很快就被打成大毒草,在全国批倒批臭,且常有造反斗士打上门来。由此我的“硬”命变软,下部患上了慢性肠炎。说来也怪,挨批挨斗是神经紧张,神经系统没有出事,处于消化系统下梢的结肠怎么会出了毛病?
从此,命运跟文学搅在一起,那麻烦就更大了,我笔下的人物往往都处在生活尖锐矛盾的中心,害得我自己也常成为各种稀奇古怪的社会矛盾的牺牲品。《乔厂长上任记》,报纸上连续发表了十四块版的批判文章。以后是《燕赵悲歌》、《收审记》、《蛇神》,几乎是一部作品一场风波,甚至一篇两三千字的短文也会惹起一场麻烦……虽说我“命硬”,也经不住长期的这样折腾。再加上经常开夜车,生活没有规律,肠炎的发作也没有规律,时好时坏,总也不能根除,几十年下来真也把我缠磨得够呛。到后来,我很自信的腰身和四肢也开始捣乱,具体摸哪儿都不疼,虽不疼可浑身又不舒服;觉得很累,躺到床上并不感到解乏;已经很困了,想睡又睡不香甜。有时还伴有腹胀、胃疼、食欲减退……做B超、下胃镜,一下子就有了结论:萎缩性胃炎加胆结石。
这下可热闹了,命再“硬”,招惹上这么多毛病就使生命失去了本该有的乐趣。活着没有趣,就说明活的方式出了问题。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路过海河沿,看到有几个老头儿在河里游泳,当时心里生出一问:为什么敢下河戏水的都是老年人?一群青年男女倒站在岸上瞧新鲜。脑袋一热,我没脱衣服就跳了下去。河水清凉,四面涌动着水波,我感到非常舒坦、安逸,全部身心都像被清洗得无比洁净。刹那间,如同修禅者开悟一般,我的脑子似乎也开窍了:心是人生最大的战场,无论谁想折腾你,无论折腾得多么厉害,只要你自己的心不动,平静如常,就能守住自己不被伤害。以后海河禁止游泳,我就跟着几个老顽童游进了水上公园的东湖,入冬后又转移到游泳馆,一直就这么游下来了。
人的心态一变,世界也随之变了。人原本就是在通向衰老的过程中领悟人生,并学会一切。我生性迟钝,所以到了六十岁才迎来自己的黄金时期。去年农历七月初二是我该退休的日子,就觉得呼啦一下全身心立刻轻松了。从此作协的是是非非,吵吵闹闹,文人们相轻也罢,相亲也好,谁去告状,谁又造谣,如何平衡,经费多少,药费能否报销,职称有无指标……全跟我没有关系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惬意。人到六十岁就有了拒绝的权利,对有些人和事可以说“不”了。不想参加的活动就不去,不想开的会就不开,不想见的人就不见,不想听的话就不听……眼不见心不烦,耳根清净心就清净。
哎呀,妙,人到六十岁可真好!
人一般会越老越宿命,我就越来越相信造物主的公平:年轻时得的多,上了年纪就失去得多;年轻时缺的,到老了还会补上。我年轻时顾及不到生命本身的诸多欢乐,现在得到了补偿,能真切地感受到这种快乐:饿了能吃,困了能睡,累了躺下能觉得浑身舒服,萎缩性胃炎和胆结石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纠缠了我许多年的慢性肠炎也有近三年没有发作了——我想三年没有犯的病今后大概就不会再犯了吧!
六十岁最大的感觉就是心里的空间大了。空间一大精神就舒展、强健,更容易和人相处,和生活相处。空间是一种境界。许多不切实际的渴望没有了,心静得下来。看看周围的青年人,为了挣钱,为了职位,不遗余力地打拼,真是同情他们。即使有奇迹发生能让我再倒回去我也不干了!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也许这就是老糊涂的表现。
赶紧打住!
2001年8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