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是现代家庭中的一种时髦。

　　空巢、空房、空心、空荡荡……而许多人竟都喜欢炫耀这种空。比如“空巢”，一跟人谈起自己的子女在国外，脸上就难免放光，甚至别人不谈自己也要把话题往这上面引，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家是空巢。好像中国的年轻人在外面都混得人五人六，让空巢家庭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凡有人向我老伴询问我们女儿的情况，哪怕是由衷地称赞，只要我在场就急忙使眼色制止，如果来得及就偷偷地狠捅对方一指头，急令她闭嘴或转移话题。因为不论是在什么场合，家里、大街上、超市里、会桌旁，也不论旁边有没有外人，只要一提起女儿，老伴眼窝里的水龙头立马打开，咸水紧跟着就哗哗地流出来了……

　　我忽然一下子发现老伴老了，就是在几年前女儿决定要出国的时候。女儿原本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和她在大学所学的专业对口，一个人的收入等于我们老两口子的工资总和，做父母的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就等着抱外孙子了！谁料她工作两年后，偷偷地通过了全部考试，等办好了所有出国手续才通知我们。

　　老伴一下子慌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能搞得到的中国好吃的东西做给女儿吃，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却还是提醒她说：“你只顾让女儿闹一肚子好杂碎，实际是害了她，出国后不是会更想家吗？”老伴已没有心思或没有工夫听我斗嘴磨牙了，她完全陷入事物性的忙乱之中，做吃做喝，买这买那，将母亲的疼爱全部化为物质。到女儿要起程的前一天夜里，老伴几乎哭了多半宿，一开始我百般解劝，将我能想到的现代年轻人出国留洋的种种好处全跟她讲了，为人父母不能天天盼着儿女翅膀长硬，却又害怕他们飞走，更不可将我们的关爱变成儿女的负担，永远将他们局限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岂料我越说得多，她就哭得越厉害！我索性不劝了，干脆鼓励她大哭特哭哭个透，把眼眶子里的咸水全部流干净，省得明天到机场再哭，那会害得让女儿也红着眼泡上飞机！

　　哪有那么好的事？这都是我一厢情愿想得美，机场一分手一时半会儿再想见女儿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还舍得不哭？我费尽心机，磨破了嘴皮子，用一个又一个的事物性的细节问题纠缠住她们娘儿俩的大脑，不让她们有时间想那种难舍难分的事，可随着过关时间的迫近，老伴嘴里叮嘱着一些事物性的问题，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汩汩而下，这比痛痛快快的哭更难受。原来俗话所说的“眼泪哭干”是完全不符合事实，母亲眼窝里的咸水是无穷无尽的……哎呀，这哪里是去留洋啊，纯粹是遭罪！

　　古人说，女儿身上系着母亲的性命。女儿一起飞，我们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心跟着也一块悬起来了，哪里还睡得着觉，一点点计算着女儿到达英国的时间。我也曾多次出国，相信没有一次能让妻子的心如此悬挂。开着电视，开着大灯，没有心思干别的，却又不能不干点别的，心里清清楚楚有一架小飞机在慢慢地向西飞。以前不愿意女儿走，现在又恨不得她快点平安到达。父母的心啊，真是操碎了，横竖就没有放下的时候！凌晨两点多钟，电话铃终于响了，女儿声音响亮，透着一种兴奋，完全没有我们还沉浸在离别中的那种情绪。她已经到了英国，从机场花八镑乘出租车直到大学，也找到了自己的宿舍，先报个平安，等会儿管理员给了房间的钥匙，把行李搬进房间再跟你们细说。不想这行李一搬就没有结果了，电话铃再也不响了，这时候当父母的就不往好处想了，女儿那里必定是出了麻烦，她提前预订的宿舍搞错了？出租车司机把行李弄错了？甚或他不是个好东西……这个急呀，如果她只报个平安，不说等一会儿再来电话我们就可以睡觉了。她留了个悬念，可把老爹老妈的心给吊起来了！直到凌晨四点多钟她的电话才来，原来人家看见校园非常幽静，古树很多，草地洁净，湖水湛蓝……就抑制不住先兜了一圈，然后好向我们讲得更详细一些，同时她也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可我们还一夜未睡哪！我当时没有怪女儿，只是从骨子里恨英国。一个中国重点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并不是没有见过大学的校园，她舍弃家庭的亲情，男朋友的爱情，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这代价不谓不大。可她刚刚踏进英国大学的校园，就感到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到底是什么偷走了她的心？中国，还有家庭以及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就留不住女儿的心？可见家庭并不具有完满的幸福，注定是有人要出去，也有人要进来……

　　如此说来家里年纪最大的女人，也就是当母亲的，就只剩下哭的份儿了。心头肉远走高飞哪能不想，哪能不哭？不哭干什么去呢？退休了，又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干，思念好歹也算是一件事呀！但不能老想，不能老哭，她的眼泪也太方便了，说来就来，足见是人老了。但老归老，身体又很好，这也得益于经常哭。现代科学证实，流泪是一种很好的清毒方式，哭得多体内因消化食物而产生的毒素就被清理得干净。我曾经在给女儿的信里说：“你出国最大的好处是能经常让你母亲服用免费的养颜排毒丸！”

　　光是默默地流泪还不行，还得要跟女儿说话。只要她想起女儿来就如百爪挠心，必须得立刻知道女儿在干什么，是安全的健康的，而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呢？那就得立马听到女儿的声音，通不上话简直就可以发疯。经常在国际长途上煲电话粥她又心疼钱，就在网上装了电话，安上扩音器，价格便宜得让她可以不想价格了。这下可好了，我们家经常开国际电话会议，老伴对着话筒像领导作报告，家长里短，天气冷暖，亲朋变化，国际形势，物价指数……最长可以说上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我是旁观者清，经常听到是老伴在说，女儿被问到非回答不可的问题就说几句。于是我就劝老伴，你有时间，女儿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你聊家常。老伴说，女儿可以把音量放大，听着我说就行了，她在房子里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跟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一样吗？

　　哎哟，我算服了。但话太多也有误事的时候，零七碎八只顾扯闲白，丢了主题。那一年女儿的生日，当娘的自然要打电话祝贺。但电话打通以后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开了，从嘱咐春天要多喝败火的苦丁茶，到出门别忘了带雨伞，因为英国的气候阴晴无定……几十分钟过去了，倒把祝贺女儿生日的事给忘了，眼看要说“拜拜”了，女儿忍不住自己先提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不祝我生日快乐吗？”女儿说着说着竟然在电话里哭了，当时我也在电话旁边，心里一阵刺痛，随即老泪也跟着下来了，悔得真想抽自己的嘴巴！

　　女儿从来都没有这么在意过她的生日和父母的祝福，她这是想家啊，想她的老妈老爹啊！我一直以为她很适应国外的生活，她的独立性很强，喜欢吃西餐，学习的压力又大，不会太想家，也没有时间想家。她这一哭让我明白了，不光是她带走了我们的心，正像闻一多先生所说，家也是个贼，同样也偷走了女儿的心。她这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生日，她想家，她怀念以往父母给她过生日的情景……平时她给我们传递的信息是她已经习惯了英国的生活，在那里很快乐，其实她是怕我们惦记她，她的全部成熟和历练都是表演给父母看的。女儿大了，无论她多么的需要出国深造或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她都不可能不想家，家在她的心里，走到哪带到哪。

　　好在英国的研究生教育也类似填鸭，专精博涉，生吞活剥，功课压力很大，学生不许打工。女儿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拿到了法学硕士的学位证书，往后是继续读博士呢，还是找工作？自然要听听我和她母亲的意见。我迫不及待地先表态，不能再往上读了，女孩子还有好多人生的功课要作，光读书就读傻了、读废了，女孩子的学历越高在生活中的选择和被选择的几率就越小。女儿在电话的那头哧哧笑，我知道她笑什么，却也顾不得了，此时我这个当爸爸的眼光短浅而又实际。而且希望她把求职的眼光转向国内，她是学商业法的，恰巧赶上中国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一定有不少机会。有位英国朋友把她推荐给一家英国公司，英国人很精，现在他们跟中国的贸易往来很多，正需要雇用懂中国又受过英国教育的人为他们工作，在商业谈判中代表英国公司的利益跟中国的公司讨价还价。我明确地告诉女儿，这份工作让我心里感到不舒服，如果是倒过来就好了。这不能简单地硬往爱国或不爱国上拉，更多的恐怕还是自爱、自重的问题。

　　其实我心里还有没说出来的潜台词，一个女孩子挣那么高的薪水干什么？不是说钱多了烫手，在商品社会收入太低不能算是好事，但要看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去得到高收入。生活中还有比薪水更重要的东西，比如结婚，建立自己的新家庭……光靠电话交谈我总觉得不牢靠，几个月后正好剑桥大学请我去参加一个活动，我在剑桥的任务完成以后就和妻子住到女儿那里去了。由女儿带着在国外到处跑，会见外国朋友时由女儿做翻译，那感觉真是可以用甜蜜、用陶醉来形容！但，女儿再亲，国外再好，却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该跟女儿说的话都说了，就把妻子留下一个人先回国了。一是考虑妻子跟女儿还没有亲近够；二是算计当妻子想回国时，女儿或许不放心让老娘一个人乘机，就娘儿俩一块回来了。

　　一朋友说我老谋深算，他哪知我是谋算了自己。什么叫家？家就是人，有人才是家。现在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里外空空荡荡、脏脏乎乎，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空巢。一个人的空跟有老婆的空又不一样，两个人的空巢还可以拿对方找乐儿、逗闷子，有时甚至觉得想念也是一种可以享受的境界，色彩丰富，苦中有甘，让人充实有盼。一个人的空就有了冷的感觉，清冷、孤绝，空得凄苦，空得心痛，越想越空，越空越想，少了活趣，多了死寂。每当上来那股劲，思念像犯了毒瘾的时候，就坐到女儿的房间里，不开灯，不吃不喝……想吧，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一直到渴得受不了或饿得受不了了，生物性的具体需求占了上风，一场“精神危机”就算过去了。

　　我得出结论，在这种空巢的牵挂中岂止是妻子老了，我也老了。幸好那是“黎明前的黑暗”，后来女儿在北京找到工作，飞走了又飞回来，等于又白捡了个闺女。我这个美啊，有时真的做梦会笑醒了！

　　2001年9月18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