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不为丹铅误
世界上难得有纯粹的艺术,各种艺术都难以胜过或取代生活这一最伟大的艺术。但是,提倡文学艺术致力于伟大的生活艺术是不是有些过时了呢?
至少是不那么时髦了。这种观点容易让人感到正统观念和保守思想的没落气息。
于是,各种各样的文法试验,超脱于外部世界的自我探索……当文人们自鸣得意、热热闹闹的时候,忽然被一片奇怪的文学潮水包围了:五花八门的报刊,铺天盖地的纸张和油墨的污染。你可以说它不是文学,比下里巴人还下里巴人,但它用的是文学的形式。否则它怎么会抢走文学的纸张和读者,推波助澜地使中国当代文学又一次陷于困境——严肃的文学期刊的销售量大跌,读者减少。以至于使那些一向瞧不起正统文学的人,也标榜自己是正统的作家,为了好跟那些“野文学”划清界限。严肃的文学作品是不会被那些“假文学”或“野文学”冲垮的。不是已经有人开始又到中华民族雄厚的文化和历史沉积中去获取灵感……
这难道不是一次“阴错阳差”码?这种奇怪的文学现象,不能归罪于严肃的作家,更不能归罪于严肃的文学作品。但不能不引起我们的一点深思:我们的文学是不是多少出了点毛病?是不是有让人民失望的地方?
端出“人民”来,这也许又是一个不太叫人喜欢的正统的名词。可你总不能把所有群众都斥为下里巴人?如果我们的文学真的不考虑人民,那肯定是出了毛病,让那些庸俗不堪的东西把读者抢走就不足为怪了。用行政命令的办法把那些东西封闭,严肃的文学也不一定就会繁荣。群众如果从当代文学中看不到“当代”,只为了消遣、娱乐和寻求刺激,自然不如去看那些神聊的东西。
笔端进入神秘的主观,是美妙的,深刻的,令人叹服的。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人类对自己大脑的开发和认识,远远落后于对外部世界的开发和认识。老实说,中国这样的文学作品不是多,而是少;不是深,而是浅。但是这不能成为理由,让当代文学的主流离开现实。
近两年我也发生了兴趣转移,写东西很少。《阴错阳差》是三年前的题目。去年被朋友相逼忍痛写了篇报告文学《伉俪偕行》。甚觉不过瘾,于是又写成这部中篇。运用的手法也不是更“出世”,而是更“入世”。但愿不要造成错觉,以为我主张什么“阳盛阴衰”或女人就该弱,男人就当强等等。
生活中阴错阳差的事是很多的,我甚至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一连串的阴错阳差。这其中藏着可怕的难以把握的人生精髓。
今天的现实转瞬就变成历史,历史就是昨天的现实,所有历史都是后人写的,所有后人都有权重写历史……当今时代的社会意识,犹如汪洋大海,时有风云突起,变化莫测。作家如何驾驭这艘原始的以笔做桨的感情的小船呢?
只能用美学和道德这两只眼来审视社会心理,尽可能沉入到历史意识和现实意识的深层结构中去。这里最难的是超过自己的精神局限和感情局限,超脱到“写意”的地步。却又不能全部丢掉“写实”,没有“实”,写意就失去了依托和目标。现象就是本质,本质就是现象。无现象的本质或无本质的现象都是极少的。
应该用现代语言记录现代事物,但不想丢掉具有自己个性的表达方式。顶多是尽力躲开往常的方式罢了。我重视艺术的凝聚力,却不想否认艺术的社会调节作用。每当我拿起笔来,总感到稿纸上有两条路:一条通向人生的舞台,一条进入自己的主观世界。
前者要透视生活的真蕴,把握人生的哲理,处理各种纷繁的事物,安排人物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浅了不行,邪了不行,假了不行。还容易陷入传统手法的老套。
后者则可以让想象自由驰骋,把自身当作工具,通向人物的心灵。这个过程也是艰难而又痛苦的,深入自己的意识深层,自己容易从中得到文学的享受,却难以被读者完全理解。如果文学以不被理解为荣,何必还要写出来?
所以我想借助于自己对生活的实践经验和内心体验,尽量在小说中体现人生境界和精神境界的结合。我不相信文字真的能复制生活。但相信小说表现社会生活的巨大潜力还远远没有都开发出来。
我真怀疑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在原地画圆圈,毫无长进,起点就是终点。那么,终点不同样也可以是起点吗?
1985年8月21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