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篇作品的诞生之前

　　今年的第一声春雷给大地送来了一场十分珍贵的春雨，也给我送来了一个朋友，他是个有志于文学的工人作者。我十分惊诧：

　　“你绕这么远的路来避雨？”

　　“不，我想写一篇报告文学，请你出个主意。”他从湿衣服底下，贴着肉体的地方取出两大册用铁夹夹得整整齐齐的材料，又急不可耐地说：“你先别看，我给你讲一讲……”

　　他激动地讲述了范旭东和侯德榜的事迹。我知道这两个人，也了解一些关于他们的材料。范旭东创建了中国的制碱工业，他的产品在纽约万国博览会上曾获金质奖章。他把侯德榜等爱国的知识分子召回国内，团结在自己周围，干了一番大事业，建立了具有当时世界先进水平的中国化学工业。但之后工厂遭日寇轰炸，他想贷款修复未成，竟被国民党政府活活气死。死后毛主席赠匾：“工业先导，功在国家。”侯德榜是畅销世界的中国“红三角”牌纯碱的发明人，他的著作《制碱工法》和《侯氏制碱法》使他闻名世界，和李四光一起成为英国皇家学会仅有的七十二名外国会员之一。要把他们的事迹写成报告文学，该怎样处理这一些材料呢？

　　发面用酵母，卤水点豆腐。作家用什么观点认识和使用生活中的材料，是一篇作品成败的关键。论创作我和他水平差不多，又极缺乏为别人的创作出主意的经验，生怕给他出错了主意。如果一言不进，又对不起朋友冒雨前来的一番情意。最后只好以实相告：“假如让我写这篇作品，我决不把范旭东在生产上打败洋人归结为是私人资本的成功，这篇小说如果歌颂了私人资本的优越性就失败了。范旭东的悲剧结局正好说明，在中国发展大工业单靠私人资本已经走到了绝路的尽头。只有国家资本才能够建设现代化大工业，关键是谁来代表国家掌握资本，要懂行……”

　　我不觉也激动起来，谈了很多。他居然听进去了，而且还说我那些观点起到了“点石成金”的作用。我笑了：“那不是我的观点，是马克思的《资本论》里的观点。”

　　“你还学《资本论》？”

　　“以前学的，当初学的时候也并不是为了创作。刚才一听你说要写范旭东，我立刻意识到怎样处理范旭东这个悲剧人物，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源是什么，是这篇作品成败的关键。我说的那一大套，都是我自己的话，没有照搬《资本论》，但确实是马克思教的，我接受了这种理论。”

　　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问题上。

　　“目前，在我们国家，有些单位一提到学习似乎不大重视了。可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中倒出现了‘马克思热’。”

　　“意识形态领域的变化，只能用经济基础的变化来解释。六十年代以来，西方以电子技术为标志的工业革命，使社会结构和社会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市场左右经济，使企业变为市场的奴隶，很多人被无情的市场牵着鼻子，这也使工人变为自己欲望的奴隶，一部分工人升为‘白领’，一部分工人失业。精神病和心理失常症成为高度工业文明的副产品。不少人由于绝望、不满，走向研究马克思主义。资本家为了对付《资本论》，不让马克思预言的情况出现，也来研究马克思主义。”

　　“社会的发展真是千奇百怪，现在学西方是很时髦的，可是并不很注意西方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有些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对它的钻研反而不如它的敌人。马克思主义面临着新的挑战。”

　　“新的挑战必然会引起新的发展。不要管别人，作家不学习一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看生活就只有一只眼。”

　　雨还在下。关于理论的讨论使我们两个都很有收获，从《资本论》讨论到他的报告文学，从范旭东又讨论到《资本论》。他临走时拿起了自己的材料，对我说：“现在我心里有底了，回去就可以动笔。”

　　他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我忽然也有了冲动，想写一部小说，题目叫《九大行星的悲剧》。

　　1985年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