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何其难
“第一”是个意味深长的数字。还没有得到它时令人向往,已经得到了它又难以忘记。有了第一,才会有第二、第三……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一位我所尊敬的老教师,一夜之间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罪状之一,据说是向我们这些学生灌输“一本书主义”。我作为被“毒害”者之一,居然对这个“主义”还一无所知。于是,凭着一颗幼稚而好奇的心,开始研究这个“一本书主义”。最后竟得出了几条结论:其一,中国的作家成千上万,倘每人写一本好书,也是一大幸事、乐事。其二,能写出好书的人大多不是名利之徒。其三,我上小学时作文就曾得过甲字下面还加上一长串红圈儿,也就是说比优秀还优秀。当然,一到中学作文就不行了,但还没有降到班里最劣等。可见,我不是最笨的。可是屡屡投稿,屡屡失败。写一个几百字、几千字的小文尚且不能成功,足见人家能写出几万字、几十万字的一本书是多么不容易,多么了不起!你不会写书,千万莫乱批书。其四,有的作家终其一生,用尽其全部才华,只留给后人一本书,却成为不朽的精品。有的人则才力不能贯穿始终,皇皇几卷,十几卷,一本不如一本,越到后来越泄气,后劲不足……
这本是同学们在课余时间聊天的闲话,我的一位好朋友到团委告密,他因此颇得领导看重,我则倒了一点小霉。结论是错误的,错误得近似胡说八道。所幸当时不在中学生里抓“右派”,只撤掉我的班主席职务,给了个团内警告处分。
书——真是“坑害”我不浅,还没走上社会先背了个处分。档案里有这个黑黵儿,说不定会影响我一生的命运。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谁能料到,二十多年之后,我这个被自己判定为“绝不是当作家的材料”的人,却要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了,尽管当时还不是作家。
“我也能出书?”最早提出这个问题是一九六五年。当时一位好心的编辑同志鼓励我:“等这几篇小说发出来,可以考虑编一本书。”我又惊又喜,就用上面那句话反问他。不久,各刊物纷纷停刊,我那些手稿好不容易变成了清样,最后还是都退回来了。我当时血气方刚,精力旺盛,憋了十几年的劲,刚写上兴头来,还真有点“一发而不想收”的架势。不收也得收,出书的幻想也跟着破灭了。
到了一九七五年,四届人大召开了,提出了要搞现代化,国家开始注意经济。不久,中央又召开了一个钢铁座谈会,生产要大上。想不到“钢铁”两个字帮了我那些写“钢铁”的小说的忙。出版社把我的小说集发稿了。已经到了二校,“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出书的事没说告吹,实际是告吹了。拖到七月份,唐山大地震发生,天津也是房倒屋塌,版砸了,原稿丢了,事隔三年之后只找出一份不全的校样。这倒干脆,一了百了。以后是抗震救灾,举国哀悼……不要说出版社,就在我个人的生活里,出书也是排不上号的,连想都不敢想它。
一九七九年,我又写出一些短篇小说,出版社重提为我出书的事。不久,某些人对我的一个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展开颇为壮观的批判,使书的出版计划再一次泡汤。
当年秋天,《文学评论》编辑部在北京专为《乔厂长上任记》召开座谈会。会上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位副总编辑对我说:“为了对你的支持,我们出版你的短篇小说集,把《乔厂长上任记》也收进去。”
我十分感动。那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副总编(据说现在已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以前他在我的眼里是大学问家、权威。他不仅是翻译家,还是文艺批评家,记得我还读过他的散文和诗。当时我对别人的作品从不敢妄加评论,只觉得他的文字极精美。这样的人物居然当众说要给我出版第一本书。何况当时我正处于不算很妙的挨打的境地,而且不知道因何挨打,弄不清拳头来自何方。可是,声势之猛,上纲之高,手段之不加选择,都令我莫名其妙。可想而知,在这种时候我听到国家级出版社领导人的那几句话,是终生不会忘记的。
但当时我不知说什么好,且又不能表态。因为另一个地方出版社还牵着这本书的头哪。虽然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不会出我的书了,可是人家没有公开说不出我的书,我不能主动说不叫人家出。尽管那样做也许正中人家下怀。我却要承担是我撕毁了协议的罪名。更不能让人家骂我是势利眼,一见国家级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表了态,就受宠若惊,急忙从地方出版社撤稿。“受宠若惊”也许有一点,我早已被批判得像惊弓之鸟,在别人听来很普通的话,我听了就会“若惊”。所幸的是,我当时头脑还清醒,知道那位副总编辑好心好意,对这些“背景”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地方出版社曾两度想出版我的短篇小说集,我不能为了自己出书给好人添麻烦。那一阵,我也有自己的怪脾气:业余作者本不以创作为第一职业,你要说写咱就写,写不出好的,至少不在乎几个“批判家”。你要说不叫写了,拉倒。不出书照样活。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把出书的事扔到脑后,连想也不想了。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从火车站打来的一个电话,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老王同志。他是专为我来的,还要搭今天晚上的火车赶回北京。我换下工作服,从工厂所在的北郊区骑了自行车用一个小时赶到火车站。老王同志把一份《天津日报》,一撕两开,垫在售票处前的台阶上,拉我坐下。他时间很紧,来不及说客套话就进入正题:
“你的短篇小说集的书稿现在在哪儿?”
“地震的时候丢了。”
“去年和今年新发表的小说编书了吗?”
“还没有。”
他舒了一口气:“哈,我就知道是这样。闹了半天,并没有人要出你的小说集!”
“有个市的出版社曾经有过这个意思。”
“现在以《乔厂长上任记》做书名的多人合集已经出了两本啦,有的一次就印二十万册。别再拖了!我们决定出你的小说集,我已经把你这两年发表的小说剪贴好了。数量够了,你要愿意还可以再选一两篇过去的作品收进来,今年出书。”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有点发怔:“我怎么向人民文学出版社交代?”
“由我们去做工作,他们是大出版社,稿子多,姿态高。对你来说给小社没给大社,别人不会说闲话……”
就这样,我的第一本书在火车站上敲定了。我愿意用一篇小说的题目做书名,老王同志坚持用《蒋子龙短篇小说集》做书名。当年出书(1980年),印了七万册,随后又再版了一次。
我却因此欠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情,一般情况下不敢走进他们的大门。至今,无颜见那位总编辑。
1980年冬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