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集子的恐惧
把零散的作品结集出版,无疑是对创作的一种鼓励和支持,我相信对作者本人也会有相当大的诱惑力。我也曾出版过几本小说集。近两年一提起编集子却有点怕。四川、河北等省的文艺出版社就提出要出版我的作品集,我拒绝了。
第一怕是编出来有人买吗?印数太少,让出版社赔一笔钱,于心何安!倘真有什么文学价值、美学价值、认识价值、历史价值等等说不清楚的价值,也还说得过去。可哪个作家敢给自己的作品拍这样的胸脯呢?
第二怕是有人看吗?作家们凑在一起吹得天花乱坠,叫评论家一评更是邪乎。可他们家里的书架上摆着几本当代作家的书?他们最想看的最喜欢看的是自己朋友的书吗?
将心比心,我从不看自己的书。在我的读书计划上朋友的书所占比重也不大。
毫无用处或用处不大的印刷品铺天盖地。油墨的污染,铅字的污染,精神废品养活了不合格的精神。然而,海峡文艺出版社最近要出版一批当代中年作家的中篇小说精选集。这牵涉到一大批作家,该随大流还得随,不能显得太个别。但丑话要说在前面,提醒编辑这套书很可能要赔钱。
编辑回答,赔钱也要出。
做了赔钱的准备就好办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我答应编这本书还因为对中篇小说有感情。似乎还真有几句话要说。中篇小说的繁荣在现代文学史上也许是空前的。中国的生活节奏不算太快,我们好像有的是时间,但写作又很不从容。当然还有经济的、社会的、政治的诸多因素。
从数量上看我的创作像个枣核儿,中间大两头小——即中篇小说写的多,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数量较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一现象?
翻阅自己的旧作,没有一部是特别满意的,也没有一部是格外不喜欢的。因为我知道今后也写不出让自己更为满意的作品,没有理由为以前的作品脸红。其实我很少翻看自己的作品,只有在编集子的时候才有心思羞怯或惶愧。
小说的形式其实是本人感知和思想的结构。
无论是进行新的写作技巧的试验还是拓展小说的内容,我以为中篇的形式是最合适的。它比长篇来得快,又比短篇包容得多些,可供作家更自由地施展手脚。
作家也和普通的当代人一样,精神和生活不可能不充满矛盾和冲突。要了解我的这些矛盾和冲突,就看我的小说好了。我生活里最主要的东西都凝聚在小说中了。
读者可以在这本集子里一览无余地看到我的真相、我的灵魂。因此我珍视它,端出它也需要一定的勇气。我在想,现实主义的生命力取决于它的锋芒指向哪里。
人性怎样改造?灵魂怎样洗涤?
我感到时而惶惑,时而清醒。责任大于自由,没有时间在稿纸上逍遥。但没有责任的自由又不足取。
我虚无得真想一把火烧掉自己的全部作品。现实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文学。只有丰富的、深刻的、真实的作品才经得住这样的考验。搞小说要有藏手。在这根鞭子下我的技巧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世界并不完美。
小说的形式也不可能有绝对完美的时候。任何一种相对的完美立刻就变成自己和别人的套子。
每一部小说都得重新干起,真要命!
也许沉默是最聪明的。但我还是表达了。并不后悔,至少灵魂还算明朗。
我向往精神的浩瀚,想象的活跃,创造力的强盛,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气势和规模。
像黄果树和尼亚加拉大瀑布。而不是杜勃罗留波夫所挖苦的那种赏心悦目但却受机关操纵的人工喷泉。
近距离的观察也许限制了我的视野。我被生活抱住了,难以拔出腿对它进行长距离的观察。不管这是我的不幸还是我的福气,我都只能顺乎自然。
面对如此丰富的社会生活和当代人复杂万端的内心活动,在创作技法上不可能有万能灵药。传统的艺术手法显然是不够用的。
小说的技巧也极端复杂化了。
不管怎么说“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
人——仍然是生活中尖锐冲突的中心。不论民族化也好,现代化也好,或者民族化加现代化也好,小说离开这个中心是不行的。
创作就是作家本人。文学就是“我”。
在包括爱情、权力、生活、工作、妒忌、痛苦、忧患等多方面矛盾斗争的小说中,人格就是艺术。
我总想找到属于我的色调。
在呼啸前进的中篇小说的激流里,我不论怎样写都是紧张的。
心灵承受着莫名的压力。激昂跌宕,难得从容,不及细想。
在激流中旋涡是不可避免的。但旋涡不会前进,只产生在一时一地。
在激流中淘汰也是在所难免的,重要的是认识自己和自己的心灵。
创作丰富了我的人生。我的灵魂能在小说中的人物身上附体,小说中的人物的灵魂也会钻进我的躯壳。
在大规模的社会背景上研究现代人的性格是很有意思的,至少跟钻进小说内部去研究、挖掘并找出它的规律同等重要。
没有这两种研究,就不可能说出自己对世界独有的体验。
任何作家的体验都具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作家的体验越独特,越能唤起读者对生活的感受。
世界日益变得多样化了。现在是一个多样选择的社会。读者对文学的选择也如此。
亲爱的读者期望在这部中篇小说集中找到什么呢?
我感到恐惧。我感到震惊。我居然还有勇气说了以上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当代社会生活中滋蔓着盲目的自我意识,看来我也受了传染。
趁我还没有后悔,赶紧刹住。
1986年8月19日晚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