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等待自己

  我放下已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来写这篇所谓的“自画像”。不写不行,朋友已经来过两次了。而且他是第一次向我约稿……

  为什么不写不行?长篇不也是朋友要的吗?而且答应人家在八月份交出书稿。

  有一句话早就被智者们说滥了:要学会在生活中说“不”,一旦能够说“不”,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我就是学不会说这个字,于是经常债台高筑,有时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稿子写好了,谁赶上就是谁的。自以为对得住朋友,其实对得住这个朋友,就对不住另一个朋友,都对得住了,说不定就对不住自己——

  我还不能做到完全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要拿相当多的时间写别人希望我写的东西。

  不是我在追赶文学,倒像是文学在追赶我,赶得屁滚尿流。不从容,不闲适。有还不完的债,有写不完的东西,还有许多好书没有时间看……这就是我目前的现状。

  有时不得不用扔钢镚儿或抓阄儿来决定自己写什么。有部长篇小说已构思成熟,有强烈的创作冲动,却不能动笔。有一部长篇传记小说刚完成了三分之一,年初难却朋友盛情又糊里糊涂地在报刊上开了四个专栏……这日子可怎么办?心里有写作计划,却很难按自己的计划行事。

  这正是我的缺陷,性格上的缺陷。

  表面上看是重义气、讲友情,其实文坛不是江湖,文学的选择是“六亲不认”的。使我不能静下心来,集中全部精力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受损失的还是我自己。近过半百尚不能守住自己,不能从容应对,明知是缺点,却又难于改正,可谓“本性难移”。

  同时也感到自己写作速度太慢,不够刻苦。前不久香港作家梁凤仪来津,每天除去开会、签名售书、会客,还必须完成五篇专栏文章,深夜用电传发回香港,以供第二天发表。难怪她用两年多的时间写了五十一本书。日本华裔作家陈舜臣,那年我见他的时候他是六十四岁,其著作有两大摞,一摞从地板码到了房顶,第二摞也码起了多半人高。我记得当时受到的震动是难以言喻的。

  面对梁凤仪你无法用闲事多、欠债多为自己开脱;面对陈舜臣我无法以年龄或写作庞杂,为自己开脱。才有长短且不说,我倘有他们一半刻苦,我欠的这点债还叫债吗?

  慢工但不是巧匠。我想还是紧迫感不够,压力不够。

  现在似乎到了这样一种阶段:写作成了一种需要,一种乐趣。什么奖呀、赛呀、新潮旧浪呀、别人怎样看怎样说呀,都不太在意,甚至不关心,不参与。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没人打搅。

  几十年风风雨雨已经厌烦了,正在一点点地把积存在内心的晦气排掉。

  同中国许多作家一样,我的文学经历也可以写成被批判的经历。

  在中学的时候我崇拜的是机器,志愿是毕业后报考河北工学院机械制造专业。一九五七年一场批判会改变了我的命运——不是批判我,而是批判教导主任孟昭惠,一个非常受学生尊敬的老太太,讲大课讲得最好。我最喜欢听她讲《红楼梦》、《三国演义》、《儒林外史》等古典名著。她有一条罪名是向学生灌输“一本书主义”和“成名成家的思想”。所以学校让学生中的班干部列席批判会。我率领着学习、文体、卫生、宣传四个委员去开会。散会后我向自以为是自己朋友的人说了一句“会后感”:孟主任够倒霉的,我怎么不记得她跟咱们讲过“一本书主义”?

  学习委员是天津人,白脸,小眼,平时跟我不错。但这次他立刻到校团委书记那儿告了我一状:受右派分子毒害太深,在学生中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于是团委组织全校的共青团员“会诊”,为我“治病”。批来批去,口无遮拦的同学们说我想当作家,想成名。我越说冤枉,他们批得就越邪乎。最后激怒了我,你们说我想当作家,好吧,我就想,作家也是人干的。

  在团内受了处分,撤掉班主席职务,调了班。我心灰意冷,大量读小说。钻进小说营造的世界里,可以忘记自己的现实世界。同时也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的险恶,那个“白脸委员”表面上仍跟我很好,经常跟踪我,到图书馆查我都借什么书看,然后到团委去报告。再加上家里经济状况窘困,我初中毕业后便考入管吃管住的技工学校。

  一跟技术打交道我觉得如鱼得水,毕业后在一个刚建成的大型企业里受到重用。但文学仍在捣乱,喜欢看闲书、看戏、看电影和一切文艺演出,喜欢舞文弄墨,心不安分。不久又考取海军制图学校,毕业后当了海军制图员。很快便成了“技术能手”、“技术标兵”。但我出身富农,入不了党,也不可能被提拔重用。同时文学给我的耻辱从来没有忘记,经常给报纸写稿,为文艺宣传队编写节目。这些都被部队的主要领导人视为“不务正业”。

  一九六二年开始发表作品。到一九六五年正一发而不可收时,复员回到工厂,紧跟着“文化大革命”开始。像我这样的“黑笔杆子”、“修正主义苗子”,因为参加过“四清”工作队,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打手”,不可能有好果子吃。先被“抄家封门”——当时我尚未成家,家就是办公室,办公室就是家,符合当时“以厂为家”的精神。

  没有一个单位敢要我,我便在大街上和工厂北面的林场里游荡了半年多。这不是长久之计,便厚着脸皮找到原来工作过的车间。这车间里有我几个真正的朋友,他们保护了我。但我自知与文学无缘,而且也不去想今后还会不会有文学。一心投入技术操作之中,由干部变为工人,从这种体力劳动中获得一种解脱、一种忘却,还有快乐和安慰。一干八年多,我喜欢技术,技术也从不亏待我,从工人变为生产组长、工长、车间主任。一九七五年中央要抓生产,召开了钢铁座谈会。我参加了第一机械工业部的“工业学大庆会议”,心有所动,手也痒了,又写了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在一九七六年复刊后的第一期《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很快中国掀起了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这篇小说成了大毒草,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批判。

  又停笔三年。

  一九七九年发表《乔厂长上任记》,又是一场大风波,仅《天津日报》就发表了十四块版的批评文章。有些领导同志开会必批“乔厂长”,甚至在全市性的布置计划生育、植树造林的会议上也不放过老乔……一九八〇年的《开拓者》,里面有个完全虚构的D副总理,激怒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人物。有个人冒充我的名义写了部续篇,幸好编辑害怕把稿子退给了我,否则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一九八四年的《燕赵悲歌》,受到了当时的市委第一书记和中央政治局一位常委的批评。一九八五年的《阴错阳差》,一九八〇年的《蛇神》,甚至一篇散文,一篇随笔,都引起过或大或小的风波。

  讲出这些,既不值得骄傲,也用不着沮丧。它不是“过五关”,也不是“走麦城”,它只是一种事实。离开这些事实便无法为自己“画像”。

  可见不是我在追求文学,而是文学在牵累我。其实限于胆识和技巧,我那些作品远远未能揭示出时代本身的悲剧性实质。

  我的文学形象是入世的,而我又信赖自己的文学直觉。用心镜映射世界,心灵经常逸出世俗的禁锢,所以反映现实,反而为现实所不容。

  人格与素质对纸面的渗透,便形成了作家的风格。而作家对自己的风格又是没有办法的,没有它不行,有了它又会把自己框住。

  “艺道艰辛同于世道艰辛”——现实太复杂了,比“风格”,比“典型”要复杂得多。任何一件简单的事情,都有可能演绎成一篇“罗生门”式的故事。张三看到的是白,言之凿凿。李四眼见的是黑,活灵活现。都有道理,都可能说谎,都可能没说谎。再加上人性中的痼疾、隐患、丑恶,使现实更加扑朔迷离,同时也使文坛飞短流长,是是非非不断。

  相比之下,文学倒显得简单了。

  为人为文的成败,取决于内心的矛盾冲突。而作家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充满矛盾冲突的。按荣格的说法,作家只是文学的一种工具。

  我被文学选为工具,不感到是一种幸运,也不认为有多么不幸。自觉精神已经成熟,在等待着这样一种境界的来临:轻松、愉快,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有大量的时间看书。

  1984年9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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