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生命是真诚
前两年有人说理论落后于创作,我看现在理论领先于创作,比创作更活跃,更开放。比如,运用系统论、信息论和控制论来研究文学和美学,列出各式各样的图表,像八卦图一样无所不包,无所不知,无往不胜。把复杂的文学现象、神秘的创作过程、作家情感中的诸多因素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卸八块,令人叫绝!作家就像一个病人碰上了掌握着现代医疗设备的高明医生,原来自己的遗传基因、大脑、肌肉、细胞是这样的,原来自己在写作的时候还想了这么多问题,以前总以为自己写的那个人物是“情之所流”,是情感的结晶,谁料还布满了这么多横的和纵的逻辑“纤维”……大吃一惊,毛骨悚然,然后眼界大开。我读这样的文章非常有兴趣,越看越爱看,甚至不想写作,只想把各种“八卦图”吃透。
天津的文学理论刊物定名为《自由谈》,算不算是有勇气地创造了一个新概念呢?公开挑明自由的旗号,我以为确实需要点勇气。当大家对“自由”这两个字非常感兴趣,热衷于谈论自由的时候,一定是自由出了点毛病。如果自由不成问题,大家都很自由,打出“自由谈”的牌子就不会有太大的号召力,谁会有兴趣谈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呢?
还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一部分人认为你谈得不够自由,而有的人认为你“自由”得太过分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和不同的理解。作家的自由更多的、更重要的,不是靠别人给的,也不是能跟别人要来的。作家写到一定的程度,就需要向自己索取自由。比如:我目前就感到很不自由,枷锁不是别人加到我身上的,而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作家无需跟别人找平衡,各有各的路。但搞创作的人不能失掉自我平衡。有精神和思想上的平衡、创作心理上的平衡、同社会生活之间的平衡,作家也是“社会人”,不可能不受政治、经济、文化等许多外界因素的制约。眼高手低——是最常见的表现形式。心里想的满好,眼睛看得也算透彻,自己的毛病、别人的局限性知道得很清楚,明白应该怎样去写。阻碍这种自由前进的有两点:一、进行文法试验容易,从内容到形式搞一点花样翻新的中短篇小说似不太困难。但在宏观上看不到那种石破天惊的构思,找不到那种具有中国规模的整体构想。二、我也搞了一些文法试验,为了练笔,为了理解别人,也是出于好奇。但不能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如果有人说上一句:“蒋子龙也在赶时髦了。”那就要了我的老命了。比较起来,我宁愿戴着那顶被人称为已经过时了的、保守的、正统的帽子。这顶帽子似乎更人道一点。因为我没有上过大学,理所当然不是“学者型的作家”,还是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弱点,不要冒充学者,闹邯郸学步的笑话。
但是,没有权利走回头路,不能逃避文学的挑战。尽管很有可能会输掉自己的挑战,那是经过奋斗以后的输掉,不是让掉。也许能赢的本来就不多,在文坛上也和在社会上一样,“成功和失败同样都是灾难”。
另一种“不自由”的表现形式是“六神无主”,没有心灵的自由和想象的自由。情绪不能烧成烈火,意念不能形成云团。或者情绪烧成烈火、意念形成云团,也不能找到一个完美的抒发形式。
作家醒了是中国文学的幸运,作家本人倒不一定能享受到多少快乐。老路不想走,新路显然也不是一条大道,大道尚未找到。这才是醒着的痛苦的灵魂。“夜晚千条路,醒来挡不了卖豆腐。”文学是个什么东西?你抓不着她的时候,她是美丽的高尚的;一旦你抓住了她,她就变成魔鬼,要把你吃掉,把你的精血耗尽。这也许不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文学是自己来的,不是被抓来的。
有人说,安谧、宁静、厚道、朴素的时代已逐渐消失,而代之以烦琐、喧嚣、怪乱、紧张、多变。作家以什么形式表现现代生活这种复杂的情感呢?包罗万象和零乱破碎未必就是最好的出路。现在真正需要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心灵,人适应艺术,还是艺术适应人?重要的是超越自己的精神局限,有了这种超越,才算是有了心灵的创作自由。
只呼唤伟大的时代、伟大的文学是不够的。应该先呼唤伟大的灵魂,没有伟大的灵魂怎么会产生伟大的作品呢!“不能把自己只禁锢在个人的现实之中,还要把历史的社会的和各种外部知识,都融汇进自己的思维。”当然是先有内心体验的变化多端,才有笔端的变化莫测。
现代人提倡“宇宙意识”,中国古代哲学家主张“上下与天地同流”,“浑然与万物同体”,“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为什么我们不能破除一切信条,表现一切复杂的现象呢?久远的时间,广阔的空间,历史的真实,人生的真实,荒诞地结构真实细节,真实地安排荒诞情节……正如李笠翁讲的:“幻境之妙,十倍于真。”
还有一个创作上的束缚,门派不多,门户之见不少。中国当代文学的流派不是很多,而是很少,形成像五岳或其他大山那样的大派别,更是少见。在这一点上文不如武。更不应该过早地下定语,你是他非,你优他劣。好像偌大一个中国只有一个最好的派别才是正常的。你搞现代派吗?那好,就应该搞出花来,不仅让中国人认为是现代派,叫外国人也挑大拇哥称你是真正的现代派,这是具有世界规模的现代派。你喜欢传统手法吗?也好,你运用传统手法,发扬国粹,把小说也写绝了,让读者和历史去评判嘛!幽默的,幻想的,高原的,海滨的,发宣言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拿出作品。你有你的自由,也要让别人有自由,还要给读者以自由。其实你不给,读者也是自由的。历史都是下一代人写的,包括文学史。现在许多观念都在发生变化,难道人们对永恒和历史的理解就永远不会发生变化?永恒的就是最好的或最坏的?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也不如佛教、印度教、犹太教的历史更久远。这些宗教已存在两千多年,今后还会存在下去。不仅研究人的生还研究人的死,超现实,超民族,超国界。
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怎么解释这个现象呢?话说远了,赶紧拉回来。
自由的生命是真诚,有了真诚,才有自由的文学。
1984年9月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