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强大
也许我应该把《悲剧比没有剧要好》,说成是我创作生活中“过渡时期”的作品。前个阶段的创作已经画了句号,下一步怎么迈,尚未下决心。正处于不停地寻觅、试探、犹豫、努力之中。生活中不存在固定的轨道,作家又怎能循规蹈矩,老走一条路呢?就在这最不想动笔的时候,天津要办《小说家》,编辑约稿,盛情难却。我又在天津生活,为天津刊物写稿似乎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就产生了这部小说。原想写五个表面毫不连贯、内里却血脉相通的故事,定名为《在四面八方发生的事情》。由于发稿时间已到和其他原因,写完了“中篇”无法再按原计划写下去,只好把“下篇”再拉回到宫开宇身上,就算收场了。题目也改成了现在这样一句绕口令。
当初,虽然有某些生活事实、事件、人物吸引了我的注意,激起了我的创作想象,并且逐渐形成了关于这部中篇小说的构思。形成一部小说的艺术构思,往往要在头脑里经过痛苦的探索和深思过程才能获得。但是到真正动笔的时候,已经想好的构思常常会发生变化,甚至是重大的、根本性的变化。这是不足为怪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和复杂的。因此,我总是不大满意自己的作品,似乎每个作品都有可遗憾的地方。如真要想改掉这些缺陷,却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说,写作真是一种苦恼人的工作,老是不能完美。写,有苦恼;不写,苦恼就更大。“悲剧比没有剧要好”——对作家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探索,试验,失败,总比原地踏步或回头走老路要好!
悲剧是崇高的东西。
经典作家是不是说过类似这种意思的话:历史的真本是悲剧,它的抄本才是闹剧或其他。社会的进步,有很大一部分动力是来自带悲剧色彩的人物。不管作家的艺术概括多么高妙,多么具有“历史的重要性”,但不能代替或超过历史的创造、生活的创造。生活中的主人,总比他们投在小说中的影子“要丰富、优美、复杂得多了”(爱伦堡语)。因而,生活中的某些事实,可能是集中了许多人、甚至是千百万人的智慧,经过长久的酝酿,处心积虑,明争暗斗,或者突然爆发,明枪明刀。这种人世间集体的创造,有时比作家呕心沥血的概括更集中、更典型、更富有强烈的戏剧性。
一般的成年人,都希望自己年轻几岁,恨不得变六十三岁为三十六岁。我结识了一个人,他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为什么是四十五岁,而不是六十岁?倘若再增大十五岁,也许我也学圆滑了,不会为该着急的事情动肝火了,不会再担心什么事业呀、前途呀!……”这是发牢骚,其实他活到九十岁,也学不会通过平庸达到高升的那一套“当官秘诀”。他是某造船厂厂长,把工厂起死回生,打开局面后,利润每年增一大块。本应给他记功,却突然被撤职了(不要误会,不是由于政治问题或经济犯罪行为,纯粹是做了复杂的、现代化的人事关系的牺牲品)。他下台不久,这个船厂的生产也开始走下坡路。因为我们还没有创造出一套严密的先进的管理体制,一个单位能否打开局面,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那个单位的头头。往往会出现“人一走,茶就凉”的事情。
这是明降明撤,还有明升暗降,调离要害部门,削掉手中实权等等。这一门学问也复杂得很。我又不想写“问题小说”,所以对这门“权力使用学”未做过多的研究。只想探索一下在权力下各种各样的灵魂的变异。在描写人物命运千变万化中捕捉心灵的阴晴风雨,快乐和悲苦。
作家不应该光看到人间在办喜事,还应该看到人间有时也会办丧事。尤其在社会发展的转折时期,作家对社会的观察力更为重要。作家无法回避人和“命运”的斗争。这“命运”的含义远远不是古人所理解的只是个人的悲欢福祸,不应该用宿命论来解释它。生活中确实存在着一种很强大的惰性,一种腐朽的势力,它自己腐烂还要影响周围的东西发炎,对一个人的毁灭有时比帮助一个人成功来得更多、更快!
准确而强有力地反映现实,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幸福。这样的反映不是消极的,无可奈何的。作者的社会立场不会忽略像宫开宇、呼从简这些人物心灵里的阳光,不论是作为人的质量,还是他们过的那种生活的质量,都是优等的。正因为如此,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在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超群的能力,似乎是同代人最不能饶恕的罪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排斥和挤压。生活中这样的较量是很多的,就看谁的力量更强大,谁表现得更坚硬。有时被排斥者是块大石头,照样能把包围他的铁丝网扎个大窟窿。即使这些人在自己的命运里演了悲剧,他们的事业也将被群众记录下来,他们的功绩不灭。人民对那些为历史的进步做出牺牲的人,是怀着深沉的敬佩和爱的。
我也力图用这些人物身上那种崇高而壮美的悲剧精神,鞭打阴暗,冲涤污浊。
急剧变化的社会环境和现实生活,推动着作家在艺术形式方面也进行方法的探索。但我写不漂亮,只能争取写得有生气。在有些地方完全可以放开手脚,舞文弄墨一番,我却尽量表现得简洁。写作就是摆脱文学俗套,其目的不在于出作品,而在作品的价值及其作用。作家应着眼于创作的目的,而不是创作本身,这大概才能使作品具有真正的深度。
想得蛮好,是一回事,毕竟还不是十分困难。写出来如何,那是另一回事。要在创作实践中,完全实现自己的想法,完美地体现自己的艺术追求,那就不是很容易的了。如果一个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心能应手,手能应心,那岂不是进入“化境”了,即“出神入化”了!
遗憾,我还老是留在人间。
1983年8月20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