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和天空
作家到哪里去寻找创作的诗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创作道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田园牧歌最容易动情;“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把人物放在原始的、落后的自然风光中最容易激起人们的同情和共鸣。写山,写水,写花,写草,写才子,写佳人,写昏君,写谏臣等等,或惨烈,或悲壮,或侠义,或缠绵,悲欢离合,有头有尾,教人以仁义礼智信。我们有悠久而灿烂的文化传统,我们的同胞喜欢读具有浓厚中国味的文学作品。一有草地牛羊、青山绿水,感情就出来了;一有花园、月亮,各式各样爱情的悲喜剧都可以开场了。
人人都受大自然的哺育,因而人们都比较地热爱大自然,对大自然怀有深深的感情。写田园牧歌式的作品容易受到人们的喜爱,牵动许多人的情肠,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不是人人都有福分去写田园牧歌。如果命运安排我去写,也不见得能写得好。
历史的进展是严酷的,社会的变革是不可阻挡的。解放以后,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诞生了现代化的大工业,一百多家现代化的骨干企业筹建上马了。现代化大生产不仅改变了城市的面貌,也影响着农村的经济结构。中国不再是一个闭关自守、封建落后的“后花园”了,不知钢铁为何物、机器为何物的人不多了。于是,生活向文学提出了新的课题:人人都在关心中国现代化大工业的建设,作家难道可以漠然视之吗?
文学如何反映工业建设呢?一、写生产作坊,小打小闹,实际是小业主式的生产形式。二、写以厂为家,做好人好事。三、像写农村一样,把一家人放在一个工厂里,在家族中间展开矛盾(实际是不可能的,在一个几千人、上万人,甚至是几万人的企业里,亲人也是很难在工作时间碰面的,除非一家人在一个工厂,又在一个车间,又在同一个生产组,上的又是同一个班次)。四、以工厂为幌子,把人物拉到公园或农村里进行描写,矛盾的主线还和写农村青年的恋爱是一个方式。五、写方案之争,这样造机器是正确路线,那样造机器就是错误路线,生产过程写了很多,争来争去,也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样造是正确的,而那样造就是错误的。而且往往今年正确,明年就错了,文学作品也跟着烙大饼。六、写小改小革,蚂蚁啃骨头,围绕一台旧机器修个没完没了。要知道任何机器设备到一定的时间就要更新换代,我们五十年代是蚂蚁,六十年代是蚂蚁,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还是蚂蚁,岂不可悲!
工业题材的文学作品,似乎比工业本身更可怜;我国大工业的建设走了许多弯路,文学上走的弯路则还要大。
我思索过,学习过,也用这些方法中的某一两种试验过,自己总觉得不够味,表现不出现代化大生产的气派,没有这种大生产本身所具有的那种世界性规模。更重要的是反映不出现代工业给人带来的变化,给社会造成的巨大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道德上、伦理上、美学观念上都发生了变化,而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从事现代化生产的人,其实还是小生产者,甚至根本就像个体经营的农民。不过是让农民穿上工作服,进了工厂。
难啊!冰冷的钢铁,自己没有感情、别人看着它也不会动情的机器,枯燥乏味而又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生产过程、技术问题、管理体制、经济结构等等,把人物置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如何能调动感情、激动人心?
创作这一行,命里注定就是要走一条艰难的路。文学的本性就是要不断变革、不断创新。我意识到,必须为自己寻找适合新内容的新形式,找不到这种新形式,干脆就别干这一行。
首先是发现新的内容,没有新的内容就不会有新的形式。没有这些新的发现,就走不出自己的创作道路。
生活不给作家让路,更不会给作家笔下的人物让路。作家要啃破生活这颗硬果子。现代化工业生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因而也使人和社会发生了变化,它同样也能改变作家的创作思想。严肃的作家总是感觉到生活对自己的巨大影响。
按我们的习惯,题材可以分为工业题材和农村题材等等。但作家要表现的是“社会的人”,即使是写农村生活的作家,如果不感受现代化工业生产给农民带来的影响,也不会刻画出新的农民形象。对于写工业题材的人,不仅要了解现代化大生产,而且要把大工业当作舞台,把整个社会作为背景。作家的任务是刻画社会和人们心理的变动。文学是墨写的,但构成文学的却是生活的血肉和时代的脉搏。这就要求作家必须感受社会的运动,感受时代的变化,感受生活的千差万别。
作家的心灵就像雷达上的扫描器,要不断擦拭,保持灵敏度,及时捕捉到生活中任何一个意味深长的变化。如果部件老化了、生锈了,感受不到生活的脉搏了,就只好吃自己的头衔和老本了。坐在荧光屏前的战士,从来不感到枯燥,他通过荧光屏看到的是整个世界。
钢铁是冰冷的,技术是枯燥的,生活是五彩缤纷的,人的变化是千奇百怪的。
大工业牵扯着千百万人的神经,它关系着民族的兴衰,也关系着每个人的生活。作家如果拨动了这根“神经”,还怕读者不动情吗?
思想视野狭隘是创作的死敌。一个作家仅仅熟悉一个领域的生活是不够的,缺乏对生活的广泛研究,就影响作家有力地揭示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和最本质的东西。
放纵思想的奔马,描绘一幅幅宏伟的生活图景,不回避那些触动千百万人思想和感情的现实问题,表现那些激动自己的心灵也能引起别人深思的事件,阐明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时代改变人,人物性格的发展又引起人物关系的变化。
保持生活本身那种浑然一体的深沉的感人力量。甚至议论和叙述如果也写得有个性,充满强有力的思想和情感,具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也可以使读者激动,引起读者的兴趣。
当社会的经济结构逐渐为现代化大生产所代替的时候,这巨大而复杂的生活内容,必然要迫使文学的形式有所改变。我的追求是:作品应该具备同生活一样繁复浩大的结构。作家不必担心读者会看不懂,用不着“且听我从头慢慢道来”;花开千朵,不一定“单表一枝”,可以同时表十枝、八枝,甚至是千朵一块开。选择富有表现力的情节,情节是“揭示某种社会矛盾的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打开了大门就算。不要用那些花里胡哨的貌似钥匙实则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不要臃肿,不要掺水。要快,要干净,甚至可以直接从冲突开始。不要使人觉得你在耍技巧,你是在写作,在编故事,在介绍环境等等,要让读者不知不觉为作品所反映的生活所吸引,被严肃而深刻的冲突所吸引,保持生活原有的魅力。最高的技巧,是叫读者看不到技巧,只觉得是生活本身在演进。
天空无限广阔,宇宙浩瀚无穷。但是每一个国家的卫星都有自己的轨道,都负有自己特殊的使命。我们是在中国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我们的作家有自己的大地和天空,对祖国的大地和天空也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风格对读者的“思想、情绪、思考是一种催化剂”。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耍猴儿的瞒不了敲锣的。中国的作家应该从中国的大地上向世界文学事业的高空飞升。我羡慕这样一种风格:既有中国气魄,又具有现代生产的宏大规模。
1981年6月16日 蒋子龙文集.14,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