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干部处副处长的位置上做的第三件大事是为特务连选调了几个基层干部,这项工作也可以说是我和陈骁共同完成的。
特种兵大队组建起来之后,我们原先的特务连被纳入其中,番号是特种兵大队特务连,也就是说,这个连队成了特务中的特务。在特种兵大队组建之初,特务连实际上就是大队的教导队,特务连的干部骨干到了其他连队,基本上是提拔使用。这并不单纯因为特务连是一个老连队,而是因为这个连队承受的常人难以想象的训练强度和思想政治工作的力度。
按照集团军的规定,特种兵大队选配的干部,哪怕是排级干部,都要经过集团军党委常委会研究。但是说真的,不管哪个级别的委员会研究,最初的考察还是由我们干部处来实施,方案也是由具体经办的人拟定。当然,我们这些具体办事的机构也是百炼成钢的,是上级首长机关信得过的,不是随心所欲的。首先是学历,一律大学本科以上。在特种兵大队,只有排长,没有排级干部,排长都是副连级。其次是思想道德,从硬件上讲,必须是军队高等院校的优秀学员,在意志、品质和忠贞程度上,受过专家的心理测试,能够吃苦耐劳坚忍不拔,有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的心理素质。再有就是形象,军人仪表必须端庄,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是基本要求。
特务连的现任连长是鲁布革,那还是我在二十七师侦察科当科长的时候,根据康必绪师长的指示,会同干部科长孙尚香到陆军工程学院挑选过来的,当时他只有二十岁,从他大三的时候我们就把他预定到二十七师。鲁布革大学毕业后在特务连当了四年副连级排长,两年副连级副连长,直到这次组建特种兵大队,这才提升为连长,可以说是久经考验了。此人不仅理科成绩突出,精通各种现代电子器材,光学声学以及感应学基础扎实,计算机业务熟练,而且身体材质较好,各项军体成绩出类拔萃。有这种材质基础,转到特种兵部队,很快就能得心应手,像我们过去搞的上刀山下火海飞檐走壁百步穿杨那一套,根本不在话下。现在的特务连,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仅凭单打独斗匹夫之勇了,还必须掌握现代的科技知识,视听收录记传,以及驾驶拍摄爆破伪装跳伞通信等等手段,一言以蔽之,在当代当一个特务连长,必须是一个全才或者说接近全才。
特种兵大队的营址是军区指定的,在太行山下一个隐蔽的褶皱里,这里原先是我们二十七师的军官野外训练中心,代号是猎豹基地。迁入新营房之后的第四个星期,我曾经去过一次。表面上看,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有谁知道这里藏龙卧虎呢?
在兵员没有全部到位之前,特种兵大队有点像预备役,只有多数军官和少量士兵,二百多号连排级军官被集中在这里,进行高强度体能技能智能训练。我们的新任军长劳国梁继承和发展了阚大门的思想,他在训练动员大会上说,首先要搞好体能,特种兵大队的基层军官,攀登跳跃要像猴子那样敏捷,长途奔袭要像骆驼那样坚忍不拔,冲锋陷阵要像饿虎那样凶猛,忍饥耐渴要像乌龟那样持之以恒,判断敌情要像狐狸那样快速反应,敌后潜伏要像变色龙那样随机应变,穿插捕俘要像鳄鱼那样游刃有余。
我到特种兵大队考察干部的那几天,基础训练已经全面展开,从外面你看不见人,但是在基地内部,动静就大了。即便是上基础理论课,即便是诸如标图、计算、检测等脑力作业,你听不见声音,但是你能感受到在那无声无息的背后,正在涌动着凶猛的强劲的暗流。特种兵大队的任务不仅有敌后侦察破袭捕俘,还增加了一些科技含量较高的项目,比如数字侦察,机降滑翔,电子对抗等等,这些都要求军官具有现代科技知识。而在体能和战术训练场上,则是另外一番景象,漫山遍野都是监听监视和传感仪器,攀登越障泅渡射击刺杀擒拿肉搏垂直升降无人驾驶等等等等,此起彼伏,如火如荼,每天都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你能想象得出来吗,一旦战争爆发,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刷,刷刷,这里就跃起一条蛟龙,腾空而起,耕云播雨。
刷,刷刷,这里就拔出一支利剑,锋芒所向,点石成金。
刷,刷刷,这里就拉出一支队伍,哪里需要哪里去,攻关夺隘,披荆斩棘。
说实话,在进驻猎豹基地的那些日子里,我有些后悔。这里太有朝气了,这里的生命气象太旺盛了,这里的雄性气息太有力度了。早晨起床,眺望群峰叠嶂的山峦,聆听山峦中时起时伏时隐时现的青春的呐喊声,脚心处会隐隐约约感受到触电般的酥痒。
我真想让时光倒流,回到二十年前,回到我的特务连,再当几年连长,再跟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们一起龙腾虎跃,光头上热气腾腾,脏脸上汗如雨下,旧军装上缀满补丁。跳得最高,跑得最快,藏得最深,打得最准。可是,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岁月不等人,年纪不饶人。我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放在半个世纪前,这个年龄就是一个老汉,体能技能智能,样样不能。我很羡慕陈骁,他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居然能跟小伙子们一样爬高上低,在专用游泳池里,他穿着短小的泳裤,顶着花白的头发,敞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居然敢做十五米跳水,而且姿势并不难看,而且可以一口气游泳三千五百米!
那一次我坚持住在特务连里,我让鲁布革把刚刚布置就绪的连队荣誉室打开,里面安上一张行军床,这就是我下榻的地方。
第三天夜里下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在想我们特务连的历史,从抗战中的手枪排,到解放战争中的手枪队,再到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侦察队,一直到后来的特务连,我们这个特务连走过了多么坎坷而又辉煌的历程。
我躺在特务连的荣誉室里,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看见有很多人,像从远方踩着云端向我走来。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跟我有着某种联系,他们都是特务连的老祖宗老前辈,有的穿着对襟大褂,腰里别着驳壳枪;有的身着长袍头戴礼帽,手里拄着文明棍;还有的穿着灰色粗布军装,穿着黄色洋布军装。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那声音苍老浑浊,他们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特务连第十六任连长牟卜。他们说,你为特务连做了什么事情,你有什么资格睡在特务连的荣誉室里?我说我在特务连连长的位置上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是我为特务连争得了一点荣誉。他们说,你们现在好了,有电子眼,有电驴子,有电话机,有电报机,有电视机,有电算盘,可是我们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双眼睛一颗心,只有一双耳朵一双大脚板,可是我们照样出生入死,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千里之外截绝密情报,枪林弹雨攻万夫莫开之关,你能做到吗?我说时代不同了,我们特务连的任务也在变化,我们现在是高技术信息化时代,你们能够做到的,我们不一定能够做到,我们能够做到的,你们也不一定能够做得到。他们说,万变不离其宗,我们特务连就是特务连,我们的任务职能使命永远不变。我说老前辈们你们说得对,你们帮帮我吧,帮我解疑释难。他们说,难道你们这些现代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说是的,我想找一个人,可是我找不到。他在你们中间吗?他们说,你是说耿尚勤?他不在我们中间,他的辈分还不够。我说耿尚勤你在哪里啊,阳间没有,阴间也没有,活人里面没有,死人里面也没有,荣誉室的英雄榜上没有,烈士名单里还没有,你到底在哪里啊?后来我就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向我走来,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自报家门说他就是耿尚勤。他说是的,我既不在阳间,也不在阴间,在阳间我已经被除名了,在阴间我死不瞑目,我是一个孤魂野鬼,我现在只能在阴阳交界的地方流浪。你看见这雨了,这就是我的泪水,我在电闪雷鸣的森林里藏身,我在冰天雪地的山水间飘荡。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血液,没有皮肤,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我甚至连名字也失去了。你牟卜是个有良心的人,你能帮我找回我的名字吗?我不奢望登上你们的英雄榜,也不奢望登上你们的烈士榜,我只求求你们把我的名字还给我,我只希望我的家人我的后代知道,在二十世纪的地球上曾经有过耿尚勤这个人,我的这个要求不算过份吧?我说太不过份了。他说那好,谢谢你,谢谢你帮我证明我曾经是一个活人。我说你现在在哪里,我去看看你,一壶老酒,一条老狗,两双老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说好啊,那你就过来吧,跟我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吧。我说不,不不,等一等,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呢,我在集团军的干部处当副处长,关于特务连的干部调配问题……他说来吧来吧来吧,我们相依为命甘苦与共。他说着,就伸出手来,那不是手,而是一条血淋淋的棍棒,不由分说地朝我的胸前杵了过来……
我醒了。外面雷声大作,风雨交加。
我坐了起来,惊魂未定,一身冷汗。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披上衣服,想去找人聊聊。可是找谁呢?找鲁布革吧,他白天累得死去活来,此刻睡得正香,我不能打搅他。再说他还年轻,正处在人生的重要冲刺阶段,我不想把历史的阴影传染给他。
好在鲁布革为我临时下榻的荣誉室里准备了香烟。我点了一支香烟,烟火一闪一灭,墙上的功臣像和烈士名单朦胧可见。我凝视他们,他们也在看着我。
我想,生命难道是有意义的吗?没有意义。我们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又是何等的脆弱。苍茫宇宙,芸芸众生,你来我往,稍纵即逝。在这其中,我们的生命就像一滴水,不,就像一棵小树,不,就像一粒尘埃,不,就像一个微量元素,太阳出来,我们就灰飞烟灭了。所以说,生命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可是生命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那些曾经让我们震撼的名字,那些曾经让我们感动的名字,就像天上的星星,璀璨夺目,光芒永恒。生命就像一根冰凌,我们能够做到的,就是在空间的隧道里让这根冰凌变粗,在时间的隧道里让这根冰凌变长,然后把它放在阳光之中,让它一滴一滴地融化,融化出更多的水分,融化出更长的时间,这就是我们仅仅能够做到的。 特务连